1970年9月,雷震出獄後,曾到胡秋原家吃過一次飯,沒有討論政治問題。有一件事讓胡秋原始終引以為憾,就是胡適為什麼在“反對黨領袖”這個角色上多有反複,其中有何重要的原因?胡秋原覺得“這無論對於研究反對黨曆史或儆寰個人命運都有重大關係”,他當年幾次想問雷震都未果,想起來一直覺得惋惜。胡秋原對雷震的評價很高,“就我三四十年與儆寰兄淡水之交的觀感,第一、他是一個直爽的人;第二、他篤信民主主義,並身體力行,從事反對黨的組織,是一個有道德勇氣和狂狷之氣的人;第三、我想,今天是可以組織反對黨之時了,如他在今天組織反對黨,我想他一定不會組織一個主張台獨而有法西斯作風的反對黨,而一定是一個民主統一的反對黨,是我深信不疑的。
” 作為一個曆史學家,唐德剛本人對雷震的評價則是從人類大曆史觀這一視角出發的。他從民主政治說起,認為既不能靠執政者的“恩賜”而來,也不是靠“槍杆子”可以打出來的。民主政治是要以“一個富裕安定、光彩輝煌的中產階級的政權作為基礎的”。他還以拿破侖等人為例,說這些人“武力打倒了專製,到頭來自己卻做了獨裁者、大皇帝……”而鐵肩道義的書生輩一如譚嗣同、雷震、胡適等人,僅憑“頭顱熱血、筆杆嘴巴來爭民主,也是爭不到的”——君不見,這些人不是被殺頭,就是坐大牢,或含恨而終,其原因就是沒有一個相對製衡於“利益集團”的政治勢力而存在。所以雷震這樣一位方孝孺式的人物,隻能成為一個時代的先知和聖者,“他們走在時代的前麵,沒有他們‘導夫先路’,後一個時代,就沒有順理成章、光輝燦爛了” 。因此他斷言:雷震這位民主先驅的銅像遲早要出現的……
1971年,唐德剛應邀返台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這時雷震剛出獄不久,唐德剛一時竟不知自己是否應去拜見一下雷震先生?當時台北的一些親友們,在談起雷震這個人時,仍人人色變,這讓他猶豫不決。在此之前,他與雷震並無實際交往,雖在胡適的鼓動下,當年這位哥倫比亞大學曆史學博士曾給《自由中國》投過稿。以唐德剛本人的推測,1958年,胡適從美返台在南港定居後,肯定與雷震談起過自己。因為時隔不久,唐德剛就收到了雷震的來信,向他正式約稿。若說起來,唐德剛與雷震多少還算得上是一個“至戚”。雷夫人宋英的娘家,與唐家已有多代親戚關係。若以唐的本家算,宋英大他兩輩;若從唐的外婆家算,宋英比他大一輩。“我們唐宋兩家真是姻聯秦晉的。可是當雷公在重慶做大官,我也在重慶穿草鞋、害夜盲、做難童時,我沒有找過他。後來我大學畢業了,在南京作‘待業青年’,也沒有去找過他們,雖然宋英委員那時與我姑媽她們頗有往來,姑媽也勸我去‘找雷儆寰推薦、推薦’,但是我始終未去拜謁過。
後來雷公在台灣坐牢了,我奇怪為什麼胡適之先生不去看望他,而我自己倒想去探監,可是始終沒有這個機會……” 現在既然雷震已出獄,唐德剛也來到了台北,兩人見一麵大概也是不能免的。唐德剛找了一個借口搬出嶽父家,住進台北“中泰賓館”。在賓館,唐德剛給雷震打了一個電話,說要去看他。雷震卻說:“你不能來!”唐問為什麼?“我家四周都有特務……我來看你!”說完,雷震就掛斷了電話。雷震果真來了,“高大的個子,講話那樣斬釘截鐵,真是‘雖千萬人,吾往矣!’有其凜然不可犯的器度……” 這一天,雷震與唐德剛談了兩個鍾頭,沉浮往事,數曆不堪,“彼此都唏噓不盡”……這是唐德剛第一次見到雷震,也是最後一次“親炙高風”。雷震走後,唐德剛言猶未盡,慨然係之,說“大丈夫,男子漢,當是如此!”若幹年後,唐德剛撰文以紀念雷震逝世十周年時,回憶當年相見情形,如曆曆在目,“臨別之時,我們相約再見,下次到他家中吃飯,並好好再談談,誰知竟是永別。如今雷公墓木已拱,憶別時言語,真是‘懸劍空壟,有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