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嵇康、阮籍等竹林文人來說,討論政治問題不但危險,而且有些奢侈。因為這時最重要的問題,已經不是宇宙的本原和理想人格的問題,而是在改朝換代的複雜時期,士族文人的生存問題和他們的精神寄托問題。他們拿起了王弼哲學中的“崇本息末”的理論武器,用來作為自己的人生信條。他們認為這一時期最重要的“本”即是士族文人自身的精神支柱,一個隻能存在於純粹意識世界中的自我;而此時的“末”則包括所有那些現實世界的利益和枷鎖,即所謂“名”。於是,王弼“崇本息末”的理論就被嵇康、阮籍等人明確而正式地改造和理解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號。玄學的政治主題也就自覺地演化為人生主題了。
標誌這一玄學人生主題確立的,是文人個體精神寄托的無限自由和自我的精神人格,這種人格就是阮籍在《大人先生傳》中著力描繪的大人先生形象。大人先生有著獨特的時空尺度,“以萬裏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這裏的“大道”表層意義為大路,實則指自然之大道,本體之大道。這種“道”已泯滅了時空的界限,“無先無後,莫究其極”“乃與造化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大人先生的人格力量涵蓋了整個宇宙、曆史和人類,向著永恒無限性展開。大人先生式的人格和理想,是阮籍的追求。這種追求途徑以純粹自然的本真方式加入到宇宙大化之中去徹悟宇宙生命的偉大,提升人的境界,最終以詩化的形式來實現對死亡和痛苦的消解與超越。這種理想的人格精神境界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清思賦》中,阮籍將自己的理想境界虛擬為一位美妙無比的“河女”(織女)。“河女”如初升之雲霞,“采色雜而成文兮,忽離散而不留”“若將言之未發兮,又氣變而漂浮”“自流眄而自別兮,心欲來而貌遼”,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超人形象。這就是世間凡人對這種超凡人格境界的仰視角度。
據說阮籍這一思想的形成,受到了當時著名隱士蘇門山人孫登的啟示。據史書記載:阮籍“嗜酒能嘯”。魏晉名士經常優遊於山林,盡情享受著現實生活中無法享受的歡愉,他們用嘯聲表達自己的感受。因此那時嘯風盛行,嘯也是名士的一種風度。阮籍在當時是最善嘯的名士之一,據說他的嘯聲能傳出幾百步遠。
阮籍聽砍柴伐木的人說,蘇門山中居住著一位得道的真人——孫登。夏天他穿著草編的衣服防暑,冬天他用長長的頭發蓋住自己保暖。平時常彈奏隻有一根弦的琴自娛自樂。幾經尋訪,阮籍終於在大山深處找到了孫登。見麵後,兩人伸開雙腿在岩石上相對而坐。阮籍便滔滔不絕地談起古來聖賢的豐功偉績和淳厚美德,然而孫登就像是沒聽見一樣,理都不理;阮籍以為他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又和他說起自己對儒道兩家的學說見解。孫登還是不置可否;阮籍無奈,長嘯一聲。孫登這才開口說道:“不妨再嘯一聲。”阮籍又嘯了一聲,直到興致盡了,才退下山來。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山上忽然發出巨響,像幾支樂隊在演奏,滿山滿穀都充斥著回響。仔細一聽才知道,是蘇門山人孫登從丹田之中發出的嘯聲,那純淨的嘯聲令阮籍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從孫登響徹山穀的嘯聲中,阮籍領悟到了人生自由境界的所在。也意識到,與孫登相比自己並沒有真正脫俗,於是回到家中便揮筆寫下了《大人先生傳》。他筆下大人先生的超脫之姿和自由之境,正是受蘇門山人的嘯聲而激發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