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暗轉,轉眼間時至霜降。隨後,一場大雪洋洋灑灑覆蓋了整個北京城。像一場清雅的盛宴,冰涼又透著聖潔。
這樣好的景致,蕭紅自然不會放置不理,一大早,她便興奮地站在屋簷下賞雪,感受著那純純的冰涼,而陸哲舜則是站在牆上用一根竹竿敲打著樹梢上殘存的棗子。每當有棗子掉落下來,蕭紅就會興奮地拍手叫好。隨後蕭紅用小砂鍋輕輕地收一些牆上幹淨的積雪,放在爐子煮棗。
李潔吾隨後來訪,幾人圍繞在路子周圍,沉浸在棗子的香氣中。蕭紅用火箸輕輕地敲著火爐,很開心地說道:“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雪泥的紅棗啊!”
那樣靜美時光,深深地雕刻在了蕭紅的記憶中,當時情境,永生難忘。
過了一小會兒,棗子煮好了,三個人便高興地品嚐。當時,李潔吾順口提醒蕭紅和陸哲舜要小心煤氣中毒,嚴重了會要人性命的。當時蕭紅和陸哲舜都沒有太過注意,陸哲舜更是滿不在乎地說:“我不信那一套。”
可在這之後,蕭紅卻真的煤氣中毒了。
那一天,大家正在閑談之時,蕭紅卻突然暈倒了。李潔吾迅速反應過來蕭紅是中了煤氣的毒。隨即由李潔吾指揮,大夥忙乎了還一陣,才把蕭紅弄醒。
這個小風波過後,大家都談論到了死亡。
蕭紅則說:“我不願意死,一想到一個人睡在墳墓裏,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多麼寂寞啊!”這是她第一次談到關於死亡的問題。言語間,透著強烈地對生命的熱望。然而,人世間的頗多無奈,卻她後來的日子裏,漸漸寒苦了她的心。
有關蕭紅出走的信息,不用很久,便為張陸兩家知曉。張家自知理虧,無法從汪家要人,而人是陸家人帶走的,很自然的卻是要從陸家要人的。陸家自覺心底虛,又懼於張家聲勢,所以,便極力配合著起張家,聯手製裁蕭紅和陸哲舜兩人。張家決計對蕭紅實行經濟製裁,這也是在他們來看最有效力的做法。如此一來,便對兩人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十一月份中旬的時候,除了寄信命她趕快回家成婚之外,不但錢,連一件取暖的衣服也不寄。
陸家的行動稍稍遲緩,在短時間內,兩個人的生活費用,尚可靠陸哲舜家寄來的錢勉強維持。等到學期將盡,陸家也發出了最後通牒:如果兩人放寒假返回東北,就給寄路費;否則,今後什麼也不寄!
蕭紅和陸哲舜往昔清幽的生活,在這樣的寒冬臘月裏漸漸冷卻,凍結在記憶裏,成了再不複返的難忘歲月。
沒有了經濟來源,什麼自由、理想、感情……都成了掌心的落雪,不過是一個徒勞的空相。所有理想的景象都便得空乏起來。
那以後,陸哲舜開始消沉起來,那些激昂的神采都成了浮沉,淹沒在過往裏。眉宇間緊鎖著漠然和消沉,他開始抽煙酗酒,整個人都散發著陰鬱的氣息。
陸哲舜心中在想些什麼,蕭紅不得而知,但是敏感的蕭紅已經感受到他頹喪的情緒,兩人的關係也漸漸冷了下來。蕭紅的心中沉澱下的,是深深地幻滅。她忽而想到了魯迅先生筆下的涓生和子君的末路。經濟的依附使他們無法擺脫來自家庭的舒服,獨立走自己理想的人生之路。然而,她和他,正仿佛是走在這故事裏,重蹈覆轍。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魯迅先生猶如神明,能夠預知無數人的宿命。
逐漸,來自氣候和人生的寒冷,無情地侵蝕著她。她的自由體驗隻有饑餓和窮困的苦惱。她過早地承擔了這樣的苦惱,也承受了太多悲涼。
寒風呼嘯,為北京城講述著一個個淒清的故事。蕭紅,一抹寒風裏的豔色,在寒冷中瑟索。倔強地前行,為了追尋生命裏一個花香鳥鳴,情溫人暖的春天。
據蕭紅的朋友高原的憶述,她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單人床、一張小長桌、一隻小凳,連一本書也沒有,一點也不像是學生宿舍的樣子。
後來還聽說,蕭紅的生活難以為繼,不得不常常帶上幾冊書到舊書攤上去賣,日複一日地把書給掏空了;她每天堅持徒步上學,原因是連買電車票的錢也拿不出來……
這些寒苦裏的忍耐,定是不好受的,而蕭紅如此堅持,也正是她骨子裏不願屈服的個性。
九月的時候,北京的天氣開始變冷了,蕭紅還是穿單衣上學。同學們見了感到好奇,一個接一個地問道:
“你真耐冷,還穿單衣。”
“你的臉為什麼紫色的呢?”
“倒是關外人……”
她們一邊說著,一邊用女性特有的猜疑的眼光看她。
如此碎語,致使一顆高傲的心受傷了,遠比寒冷更難受,更讓她覺出辛酸。
花季裏的少女,原本應該是爛漫地舞動青春的好年華,她卻獨嚐苦澀。
三年以後,蕭紅寫了一篇名為《中秋節》的短文,記述這段饑寒交迫的日子。從那段文字中,我們清晰可見的是她回憶中的小院落是森涼的,枯幹的楓葉和瓶子座在院心,不時地有小圓棗從頭上落下,她想到棗樹的命運在漸漸完結,而蜷縮在牆根的落葉是哭泣著的。
她憧憬的火光已經幻滅,心中是一層層死灰堆積起來,半年的北平生活,快樂有過,而更多的,卻是一個蕭索的終結,理想的華裳層層褪色,裸露而出的,是無奈的人生和漂泊命運。
元旦的一天下起雪來,這時,蕭紅仍然穿著薄得透明的單衣,全身結了冰似的,開門望了望雪天,已經不是第一場雪時的心情了。一觸到寒冷,她便快速地跑回床上,床上也結了冰似的,沒有一絲暖意,身子也暖不熱,倒是反被寒冷一點點吸走。
屋子裏沒有一個角落可以躲避刺骨的寒冷。她顫抖著,努力抵禦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等陸哲舜回來,等一個自己都覺著假的幻想,可是除了等,她還能做什麼呢。直等到太陽偏西仍不見人,最後,平添了心中幾分失望。最後,隻得向房東耿媽借了十個銅板,買了燒餅和油條做晚餐。好在,胃裏有些吃食,能繼續維持生命。然後,繼續新的渴望,新的失落,一次一次看著起落的心事,悲痛著自己的人生,又時而不時地嘲笑自己傻得可以……
一次,李潔吾來訪時,蕭紅躺在床上不起來,寒冷已經將她擊倒了。這場景,任誰人見了都辛酸,更何況是平日裏的好友,李潔吾轉身出去,把自家的被子送進當鋪,回來把兩元錢交給耿媽,買了煤,生了爐子。雖然不是什麼天大的恩惠和救助,但是李潔吾所作,卻是給蕭紅在苦寒絕望中帶來了一絲暖意。凍僵的人和心,對於溫暖的渴望更是格外強烈,更是超乎常人的珍惜。
當溫暖靠近時,心中苦愁,似也驅走多半。
冰凍的意識蘇醒,嚴酷的問題將擺在眼前,在家庭迫降的時刻,陸哲舜已經是繳械投降了。蕭紅心裏明白,回頭走隻能是一條死路,她將麵臨比從前更多的沉重和苦難。
她想倔強地堅持,不想委屈的活著,可想如今,沒有了同伴,剩下單槍匹馬又如何可以抵抗?有心而無力,本以為前麵就是渴望已經的自由與光明,卻不曾察覺,這一遭走來,不過是飛蛾撲火罷了,浮光裏掩映的隻是一個壯美的虛影兒,毫無意義。
失望過後,她心中殘留的,是自責,她無數次責問自己:為什麼如此輕易地就相信了一個男人? 這使她明白一個殘酷的道理,寄望於他人,在任何時候,便都會有被拋卻的可能。怨不得別人……
剛剛踏上世途,難道這麼快就走到盡頭了嗎?她不想,可就算是再不情願,卻也是無可奈何春去也,前路裏,望不到邊的黑暗於迷蒙。
她像是一簇誤落冬季的春花,在冬日的寒風冷雪中顫怵,無力綻放,無力前行。她甚至不願清醒,因為她會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絕望。隻想蜷縮在夢與理想的幻境,在藍天碧水中悠然獨舞。
3.浮萍夢歸
風拂著雪瓣,呼嘯著一陣陣刺骨的深寒,仿佛是一場在例行一場盛大的拷問,而前赴刑場的,正是那一簇縹渺的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