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封建時代的聲音:你無根無葉,何以擾亂著舊序的禮教輪回。社會法則中三從四德的禮數,你何以要一支獨秀,傲風而翔。你那爛漫的自由理想之夢,不過是一場徒勞的花事,還未及燦爛,卻要被吞在寒風中……
最後,蕭紅的抗爭還是宣告失敗,她回到呼蘭,而在回去之後就立即被轉移到阿城縣福昌號屯。
可想而知,在一個封建的社會,一個封建的家庭,蕭紅如此大張旗鼓地叛逆逃婚離家出走,當最終以失敗歸來的時候,她要麵對怎樣的壓力。
蕭紅自知自己的行為會惹怒家人,但是有些後果是她完全不曾料想到的。據說,她敗壞了王家的聲譽,王家單方麵解除了婚約。
接下來,一連串的惡性結果產生,像是一個多米諾骨牌的遊戲。他的父親張選三因為此事使而道德形象受損,進而張選三被撤銷了省教育廳秘書的職務,調到巴彥縣教育局任督學。職務和地位一落千丈。蕭紅的弟弟張秀珂也因為蕭紅收到了很大影響,所以為了逃避輿論的幹擾,才從呼蘭轉學到了巴彥,連堂弟從哈爾濱轉到巴彥上學,都與蕭紅有關……
牽一發,動全身,蕭紅離家出走的舉動,牽連著整個家族,與其相牽扯的事情都走向了一個惡果。而最後,所有怨怒,在蕭紅回歸之時,都拋回給了蕭紅。如此一來,形成了一個惡性的圈。
當至親帶來的是寒冷,這個世界上,還怎麼能去相信溫暖。
在一次次冷眼寒語的刺痛後,她漸漸模糊的悲傷,痛到極致的失望,她對親情已經再無任何奢求。轉而,是心死成灰的沉寂。
寂靜,是她絕望的樣子。
天不亮便起床,天黑了便睡覺,白天隻能在院子裏活動。
不似籠中金絲鳥,反而像一個無望的囚徒。沒有新書,也沒有報紙,得不到外麵世界裏的任何信息。
這個小屯子就如同一個隔世之地,任外界如何騷亂驚動,它卻依舊安然像往日一樣平靜。
外界革命動蕩風雨滿樓,而蕭紅卻無任何所知。
她依舊是寂靜度日,在每一個明朗的白天裏仰望天空,無限遐思,在每一個墨染的黑夜,在炕上翻轉反側。雖然眼界有限,但心海無涯。她滿耳是都是牆外呼喚的聲音。童年後花園的記憶漸次蘇醒,發出幽幽生命的響叫……
大院的生活裏,蕭紅認識不少傭人和苦力,敏感的心靈使蕭紅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酸辛土地、勞動、麥子、血淚、生命。
這些破碎的鏡像,交疊在她的生活裏,漸漸地刺激著她的思考。
一個被幽禁的靈魂,她沒有力量去拯救苦難,又不能夠控製自己不去在意,雙層的煎熬啃咬著她的心。
每一個日出日落裏,她越發心急,她心中最渴望的就是上學,而眼看著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還被囚困在大院裏。
迫切的期盼促使她在每一天裏都在努力地尋找機會。
絕境裏總會迸發出一些逃離的途徑,有一天,她終於一個人出現在哈爾濱的大街上了!蕭紅又一次耍了個小計謀。張家的症結無非是蕭紅與汪家的婚事。因此蕭紅便將計就計,假意妥協了與汪恩甲的婚事。以置辦嫁妝的名義,而有機會離開,同時又有一筆裝置費用,這樣也就有了經濟實力。婆家方麵,聽說蕭紅同意了婚事也給她置辦了些貴重的衣裳。
為了能夠順利地逃走,她不得不同婆家人費心地周旋。
北京!北京!去北京明明白白是一條自我奮鬥的道路,當時敗走了,不妨從頭再來。社會如此肮髒、惡毒,到處都是齒輪,要擺脫被壓榨的命運,除了讀書,沒有別的出路。
蕭紅一生留下不少謎團、許多的空洞和暗隙。這一次出走中還有一些我們無可卜知的細節。
在蕭紅的回憶中,她是不願意憶起這段往事的,在字裏行間那些大大小小的空白處,很有可能正是她把痛苦埋得最深的地方。她不是那類有暴露癖的作家。她願意把最黑暗的部分留給自己,寧可暗自齧噬自己的內心,也不願出示他人。這是一種獨特的自愛方式。她敏感、脆弱,喜歡流淚,然而卻無時不在護衛自己的尊嚴。
與第一次出走不同,再沒有友人的呼喚,也無從作出周密的計劃,唯一能做的便是觀察和等待。在神聖的時刻到來之前,被無限延宕的折磨可想而知;而當機會一旦來到身邊,她必須緊緊抓住並為此付出一切。付出的過程如何其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敢於付出。她知道,自由不是沒有代價的。
蕭紅渴望自由,因此她就必須要為自由付出代價。然而就算是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也要奔向心中的自由之光。
1931年2月末,李潔吾意外收到陸振舜拍來的電報,說蕭紅已乘車來到了北京。
這個消息讓李潔吾非常興奮,自從蕭紅回家之後的他一直都非常擔心蕭紅的處境。
他曾經也寄過信給蕭紅,但是卻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這一天,李潔吾約算好了列車到達的時間,去車站接蕭紅。可許久的翹首盼望,他卻始終沒有看到那個期待的身影。
一番思量後,李潔吾又立即返回二龍坑。耿媽開門見到他,就說蕭紅已經回來,放下行李就去學校找他了。
急切的喜悅和盼望使得兩個人錯過了相遇。李潔吾又匆匆忙忙地趕回學校,蕭紅果然坐在宿舍裏等他。
當李潔吾看到蕭紅的時候,完全呆住了,蕭紅的變化太大了,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蕭紅穿著一件貉絨領、藍綠華達呢麵、狸子皮裏的皮大衣,頗有點闊小姐的派頭。舉手投足間染了塵世的風情,卻始終還是透著些學生味的青澀。李潔吾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要確保自己看見的究竟是蕭紅,或者是蕭紅的什麼親戚。
沒錯,她的確是蕭紅,一個朵經曆了磨難洗禮的花,如今看來,更顯紅豔。
久別重逢,兩個人自然是有說不完的話,更多的談話內容是關於李潔吾的情況,還有學校的事情。提及到蕭紅在家的情況,她就是是笑笑,然後又轉向其他的話題。
每個的心中都有一塊不可觸摸的痛,它柔軟、敏感、纖弱,時時刻刻地催人清醒。同樣,蕭紅把這樣一段經曆埋藏在了自己心底。她想要渙散掉那段痛苦的記憶,就算是忘不掉,她也不希望再被提起。
聰明的敏感的李潔吾也就不再問了,他知道那是蕭紅不願觸及的傷疤。
相逢非常喜悅,兩人興奮地聊了很久才各自回去。第二天,李潔吾又去看蕭紅,而蕭紅忽然病倒。她一直發高燒,臉色蒼白,精神恍惚。李潔吾看蕭紅一人孤孤單單,每天都趕來照顧她。陪她聊天,給她熬藥。一個星期左右,蕭紅的病情才開始好轉。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那段時光。
對於蕭紅來說,那一周的病痛,仿佛是又一次劫難。所有的人生故事,都像是重演了一遍,耗盡了她所有的精神。
每一朵花,總有它綻放的理由,而蕭紅這多鮮豔的花蕾,一直都渴望著自由,那麼,在經曆了一重重淒苦的風雨後,她定是要綻放得更美、更豔、更飽滿。
此刻蕭紅心中最惦念的,也就是上學的事情了,新的思想,新的知識是她深深渴望的。
這時,陸振舜又來信托他照顧蕭紅,希望能夠幫助蕭紅繼續上學。但對於入學的事情,他告訴蕭紅,以自己的經濟狀況無力應付,建議等陸振舜來北京以後再說。
歡欣之後,又是失落,一輪一輪的折磨著蕭紅的心。任理想再好也還是難倒在了現實跟前。她一個窮學生,又是一個外地人,根本沒有能力的解決自己的學費問題。蕭紅雖然著急,也隻好同意了。
古今多少人,多少事,都跌落在了理想與現實的山澗。其中苦痛,自然也不必分說。無助的蕭紅,隻能等待,等待來自於陸哲舜的一線希望。
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一顆焦灼渴盼的心,卻等來了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