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升起後,她的病情加重了。
當蕭軍走進產婦室,就聽見她的呼叫了。
她嘴角呆笑,無力地說著,她這回會死掉,淚珠隨著話音幽幽滑落,淚是她對生命是留戀,它熱滾滾地燙在了蕭軍的心上。
蕭軍安慰過後,立刻去找醫生。醫生們正在下圍棋,全然不理會蕭軍的懇求。蕭軍被激怒了,他一擺手毀了棋局。
“原先我要出院的時候,你們不準走。現在我的病人到這種地步,你們又要我換醫院!”蕭軍對著醫生大聲宣布道,“你聽著,如果今天你醫不好我的人,她要是從此死去……我會殺了你,殺了你的全家,殺了你們的院長,你們院長的全家,殺了你們這醫院裏所有的人……我現在等著你給我醫治……”
蕭軍的眼中燃燒著紅色的憤怒,沒有人敢再吭聲。醫生被嚇壞了,立即趕過來給蕭紅打針、服藥。一番折騰,蕭紅好像也精神了許多。她用手撫摸著蕭軍的前額和頭發,說:“親愛的,你勝利了……”
他們相擁在一起,有重生一般地喜悅。她的生命,終於又可以迎接新的黎明。
生命一個彎彎曲曲的旅程,然而蕭紅的人生路上似乎卻滿是泥淖和荊棘。命運用諸多苦難,一次次刺痛她的身心,隻為打造一顆閃耀的紅寶石,閃耀這段灰暗的曆史,照亮後世人。
蕭紅出院後回到裴馨園家裏,這使厭煩,有一天,黃淑英向蕭軍說了一些關於蕭紅的閑話,說她性子孤傲,不通人情,不知道感恩……而後的結果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第二天,蕭軍即攜同蕭紅離開了裴家。
不快的離別,是自由的開端,也是一種新生活的開始。這一次,蕭紅心中卻是穩穩的,從此他們結伴流浪,即使飽受生活苦難,也不再孤獨。
蕭軍雇了一輛馬車,載著蕭紅和破爛的行李,拉到新城大街一家白俄經營的歐羅巴旅館。恰巧三樓有一個空房間,蕭軍顧不上多問,隨即租了下來。屋子裏的擺設極少。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圍藤椅。他們的物質困乏,卻有一個飽滿的精神糧倉。
屋子雖然顯得有些空蕩,但此刻蕭紅的心卻是滿滿地,一個深情的男人,為她重拾了自尊,這讓她的心中充滿了力量。
有愛人如此,已是女子最大之幸。
現實的問題,依舊擺在眼前,她們依舊無法擺脫來自生活苦難。一個月六十元的房費對於兩人來說,不是個小數目,蕭軍他們隻有五元錢,來時雇馬車已經用掉五角了。
茶房把兩元票子拿到手之後,就說:“六十元一個月,明天給!”。他知道蕭軍拿不出更多的錢,瞪大了眼睛,最後通牒說:“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蕭軍倔強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不走!”
茶房也是絲毫不示若:“不走不行……”
蕭軍從床下取出劍來,“你快給我滾開!不然,我宰了你!”
他慌忙跑出去了,但事情並沒有如此了結。茶房去報告警察局,說蕭軍帶有凶器。
晚上,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闖了進來。他們拿住蕭軍的兩臂,說是旅館報告他帶了槍,於是進行搜查。當然很快就證實了行動失誤,他們搜到的隻是蕭軍平時練武用的一支劍而已。劍裹在長紙卷裏,他以為紙卷裏藏著槍。
一場驚慌,很快就過去了,閉了燈,鎖上門,雖然從小窗口透過來的街燈的光亮顯得有點淒淡,但他們親吻著相擁入眠。他們在靜寂的夜晚裏品著愛情的甜。
那段日子,蕭紅蕭軍兩人過得格外清苦,尤其是蕭軍,他清早出門,大雪天穿著通孔的鞋,甚至是隔夜的潮濕的衣裳,到處借錢,找工作,回來時,帽簷滴著水,半截褲管又涼又硬。
她看著他,心中浮起層層的酸。這讓他感動,又讓她自責。若不是自己,蕭軍此刻不會受這樣的苦。她一麵感動又幸福著,一麵又內疚自責著。她的心夾雜在一種複雜的情緒中。
清早過道裏的好些房間已經掛好了列巴圈,送牛奶的人,也已將白色的、發熱的瓶子,排在房門的外麵。
饑餓的胃,使蕭紅的嗅覺更加敏銳。這些美味的誘惑對於蕭紅來說,都是一種無形的虐待。
屋裏沒有光線,桌子靜臥在牆角,藤椅在地板上伴著桌子嗎,沒有一點聲音。寂靜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她會渙散人的意誌,在無限寂靜的空間裏,
聽到過道的聲響,蕭紅就會忽然心跳加快,她不僅盼望著胃裏渴望的食物,她更加渴盼愛人的貴歸來,每一次腳步聲響起,她就會暗暗地想,那該是三郎的腳步吧?
細膩的心思,深情的渴盼,那是深愛裏才能品得到的味道。她心裏害怕著,擔心著,會設想出許多蕭軍在外麵的情境,他凍得很難受吧?他沒有帶回麵包嗎?他今天可有找到工作?
總之,滿心裏全都是關於他的猜想。他成了她所有的期望,他是她的全世界。就如同所有戀愛的中的女人一樣。
蕭軍看到蕭紅的第一句話總是,你餓了吧!而蕭紅幾乎是哭著說:不餓。
生活的困難讓兩個人的心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他們在寒酷的生活中相互取暖。相愛相守的靈魂,卻並不能感動命運,改善生活。他們生活境況越來越糟糕,萬般無奈之下蕭紅給高中時代的美術老師高仰山寫了一封信,請求一些經濟上的援助。
高仰山帶著年少的女兒來訪,兩個人聊了一會兒。還像從前一樣的喜歡說笑話。他隨便說,說了很多,然後把一張票子丟在桌上就走了。
高仰山走後,蕭紅還一直沉浸在此種情緒之中。她記得那時青春年少,她盡情地讀書、畫畫,汲取知識,品味藝術……
青春裏,靈魂如火如荼地炫舞,那時滿腹理想和追求……
然而,此刻深陷生活泥淖的蕭紅,再回憶起那樣悠然歲月時,那些曾經理想圖景,碎落了滿心冰涼與憂傷。
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她卻清晰地感覺到,青春已逝,再也回不去了。頭腦中回旋的不再是夢想的圖騰,而是一頓飽餐,一張暖床……
靈魂從夢想跌進現實,在千丈差距裏嚐盡苦難與掙紮。青春餓死在了現實中,蕭紅沒有其他的選擇,再多的緬懷也是淒涼的,唯有向前跋涉,希望在路的前方。
蕭軍在報紙上刊登求職廣告,被住在商市街25號的鐵路局的一位姓王的處長看到了,派人和他聯絡,同意他做家庭教師,教他的兒子國文和武術,條件是用住房來抵償學費。這對於當時兩人的狀況來說,是天大的喜事。
蕭軍回來了,他還帶回了二十元。他把這個好消息帶給了蕭紅,兩個人開心的尖叫。像是兩個開心的孩子。
微小的東西,往往帶來巨大的滿足,不是物質本身,而是當下心情。這二十元錢,帶給了他們無限的喜悅,天大的幸福。他們今後會有更好的工作,更多個二十元。而那樣大的幸福和滿足感,卻很難倍增,甚至,再也回不去當時。
黃昏時,蕭軍從當鋪裏取出從前當過的兩件衣服,一件夾袍和一件小毛衣,吩咐蕭紅穿上他的夾袍,他穿毛衣,一同上館子。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對得起當時的自己,也對得起今後的回憶。
小飯館在一條擾攘的破街上。館子裏也很擾攘,據蕭軍介紹說,洋車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這裏吃飯。蕭紅看見好幾部分食客都擠在一張桌子上,多少有點不習慣,而蕭軍卻很自然。
這天晚上,他們都喝了酒。結賬時,單子寫著: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錢豬頭內,半角錢燒酒,丸子湯八分,外加八個大饅頭。這對於蕭紅來說,已經是一場盛宴,佳肴擺在眼前,愛人陪伴左右,人生能得幾回有。
酒酣菜盡,他們飽嚐了美味的菜肴。那樣的充實的感覺,讓他們幸福得想要流淚。大腦中充斥滿足。這是沒有經曆真正苦寒饑餓的人是根本無法體會的。
回來經過街口賣零食的小亭子,蕭紅買了兩塊紙包糖,她一塊,蕭軍一塊,一麵上樓,一麵吮著糖的滋味。就如同我們兒時吃糖果一般,那樣簡單的快樂和滿足。卻是我們每個人都回不去的曾經。
是糖的成分變少了,還是我們的幸福的感覺變質了。這是許多人常常迷惑的問題。
但不管答案是怎樣的,總之,我們再也回不去曾經了。
走進房間,像兩個大孩子似的,互相比著舌頭。蕭軍的是紅色的糖塊,所以是紅舌頭,蕭紅是綠舌頭……
那樣無聊的事,那樣淺的快樂,卻著實是令人羨慕,也羨慕不來。
擁有得越多,在乎的就越少,因此,世間諸多事物,隻有在失去時才會才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