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藝》周刊上,蕭紅發表的作品有《夏夜》《患難中》《離去》《出嫁》《蹲在洋車上》《幻覺》《鍍金的學說》《進城》,還有長篇《麥場》,也即後來的《生死場》的頭兩章:《麥場》和《菜圃》。
蕭紅的創作,開始時接受了左翼文學的影響,和蕭軍取大體一致的步調。把底層生活作為自己熱愛的題材加以反複表現,這在新文學出現以來的十年裏,女作家當中是少有的。
她是一朵在浮世流轉的夢中花,卻又是一個叛逆者的流浪者,這個不斷反抗卻又始終掙不脫卑賤地位的作者身份,不能不給作品打下深刻而鮮明的烙印。
許多被稱做“鄉土作家”者,因為以高貴的作家或教授的身份寫作,所以往往能夠製造“距離的美感”,如《邊城》,就有才子加觀光客的味道;蕭紅不同,她把自己直接燒在那裏麵。
蕭紅中國作家中的是一個異數。
她飽受饑寒交迫的痛苦。
她,從肉體到精神刑罰般的淩辱,
她,曾被社會隔絕,身邊幾乎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親人和朋友,而陷於孤立。
蕭紅,她就是她自己,即使寫作,她也不關心文壇,對理論界權威關於“時代要求”一類說詞不加理會,唯是一意孤行,卻足以驚天動地。不管你是否願意認可,她就這樣自顧自地活著,寫著。寫那些能觸動她的一切事物,那些細碎的心思,那些浮動的情緒,以及那些流淌在心底的感動……
在牽牛房的一段歲月裏,有一個最可紀念的事件,就是《跋涉》的出版。這是她寫作路上的一個裏程杯。
這是蕭軍和蕭紅作品的合集,也是他們第一次選編出版的集子。集子原名《青杏》,青杏,是未成熟的果子,也算是一種隱喻。
《跋涉》是自費出版的。出版費由朋友們認股集資,每人出五元,也有多出的,有慷慨贈與的,舒群一個人出了三十元。他的這筆錢,本是艱難積攢下來留給家用的,知道朋友要出書,就從父親手中取出來送給蕭軍了。對於舒群的慷慨
《跋涉》的問世,凝聚了諸多意義,它是愛的產物,是友誼的見證,它記錄著一個青春群體的跋涉過程。那是一條漫長的路,一首悲壯的歌。
稿子是由蕭紅在洋燭搖曳的火光下,最後抄寫完成的,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樣一個她生命中的一個隆重的時刻。
蚊中在燈下飛舞,像是前來舉起一場慶典儀式。蕭紅手腕發酸,眼睛緊脹、發熱和疼痛。而興奮的情緒充斥著她,因此全然顧不到這些,隻知道趕快做。心中有一股濃濃的信念支撐著全身的力量。第二天,蕭紅跟著蕭軍跑到印刷廠去看她的小冊子。
《跋涉》正要裝訂成冊的時候,趕上中秋節,工人放假三天。他們不願耽擱,到廠裏請教了排字師傅,親自動手裝訂。空蕩蕩的大房間裏隻有兩個人,錘鐵絲釘,數頁碼,莫漿糊,就是這樣,他們度過了最忙碌,最快樂的一整天,總共裝訂起了一百冊。蕭軍雇傭了一部鬥車,把小冊子拉回家。
夕陽殷紅了整個天空,有規律的馬蹄聲,悅耳的鈴鐺。空氣中幽浮著寧靜和愜意。蕭紅坐在車上,靜靜地凝望遠方…… 那一刻,她的心中是寧靜而喜悅的。
安穩的生活,深愛的男人,自己的事業……
這是她未曾想到的生活,這一刻,她忽得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這是她第一次收獲這般創造的喜悅。她從未敢想象會有這樣的一天,有理想,有愛人緊緊相伴。
過了幾天,送到書店去的書,突然被禁止發售了!
所有的熱情被一盆冷水澆滅。蕭紅的心中,裝滿了不安的情緒。
4.離別與開始
又是一個嚴寒的冬季,所以深刻的記憶總是會烙刻一個寒冷的背景。哈爾濱的天空格外陰沉。沉悶悶地,仿佛似壓在了人的心頭。
蕭紅一直覺得,她是家庭的奴隸,而今是國家的奴隸,而且是異國的奴隸。那樣的感覺使她的靈魂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隨著《跋涉》的出版,一種謠言傳了出來:沒收啦!日本憲兵隊捕人啦!
這樣的謠言,使蕭紅起了不祥的聯想。她擔心一切糟糕情況隨時會發生。她首先想到收拾箱子,好像裏麵真的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蕭軍也感到有點緊張,他把箱子從床底拉出來,在地板上立起洋燭,幫忙著收拾。他們都非常擔心書頁裏邊夾著罵“滿洲國”的,或是罵什麼的字跡,於是又將每冊書來回都翻了一遍。一切收拾完畢,箱子已是空空洞洞的了。然後把紙片扔到大火爐裏燒,一張高爾基的照片,也給燒掉,直燒得人的臉孔也給烤痛了。紅色的火苗像一個魔鬼,一口一口吞咽掉照片,她看著猙獰的火光出神,火光寂滅的那一刻,她不由得一凜。
外麵的風聲愈來愈緊,人心惶惶。
劇團的人前來報信,四個人走在大街上,說起徐誌被捕的事,又說老柏三天不敢回家,有密探等在他家門口,他在準備逃跑……蕭紅害怕極了,用肩頭碰撞女友的肩頭,提醒在街上不要亂說話。像是在演一場諜戰話劇,可卻是的的確確真實的情節,不容得有半點馬虎。
心中不安,神色和語言也就顯得局促極了。四個人得分成兩隊。隻要有人走在後麵。蕭紅還不等別人注意她,她就先注意別人了,好像街上人人都知道他們的事,連街燈也變了顏色似的。
所有惡的傳聞和壞的事實,好像都是在這時來到:日本憲兵隊前夜捉去了誰;昨夜捉去了誰,昨天被捉去的人與劇團有關係;劇團裏的人捕去兩個了……
他們每次出門回來,都要先看看門扇、窗子,有沒有出現異樣的情況,或者走進附近的鋪子,假裝買東西,看看是不是有人盯梢。就在這時,他們的房東接到一封黑信,說蕭軍要綁他兒子的票。弄得那做學生的竟連老師的窗下也不敢來了。
從當時的情境來看,是非走不可,可是逃到什麼地方去呢?
就在蕭軍籌劃著如何走的時候,羅烽和白朗據說是接到組織的指示,動員他們早日離開哈爾濱。朋友們都很讚成,金劍嘯來到他們家裏,還說要和他們一起走,甚至連時間地點都確定了。直到1934年初春,舒群去了青島,他們才最後決定好應邀到他那裏去。
逃離滿洲國,結束政治恐怖的追逮,應當是一件興奮的事,可是這也就意味著剛剛安穩的生活結束了,這樣想著,蕭紅不免要感到憂傷,她覺得自己像是一片葉子,總是在飄飛,命運的風時急時歇,然而,卻半點不由她心意。
“流浪去吧!哈爾濱也不是家,就流浪去吧!”蕭軍安慰她說。
原本是安慰的話,卻扯出了蕭紅一串珍珠似的淚花。
“傷感什麼,走吧!有我在身邊,走到哪裏你也不要怕。傷感什麼,老悄,不要傷感。”
走吧!蕭紅別無選擇,她深深地望著蕭軍,心中交織起複雜的情緒。幸好有他在,不然她的心,又要冷下來了。
生命原本是一種放逐,無論你是逐那風花雪月,還是逐那繁華似錦,都是要前行的。它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痕跡……
蕭紅開始拍賣家具。說是家具多少有點可笑,無非水壺、麵板、水桶、藍瓷鍋、三隻飯碗、醬油瓶子、豆油瓶子之類;當然還有舊棉被、舊鞋和襪子,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卻組成了蕭紅最珍貴的家。
舊貨商人已經等在門外了。
討價還價。再討價還價。她不忍賣掉與她日夕相伴的小鍋,雖說都是死物,卻是裝了滿滿的感情和回憶的。蕭紅曾這般回憶道:
小鍋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燒一次飯吃,這是最後的一次。我傷心,明天它就要離開我們到別人家去了!永遠不會再遇見,我們的小鍋,沒有錢買米的時候,我們用它盛著開水來喝;有米太少的時候,就用它煮稀飯給我們吃。現在它要去了!
共患難的小鍋呀!與我們別開,傷心不傷心?……
留戀沒有用。都賣掉了,賣空了!空了……
朋友們陸續地請吃飯、逛公園,為他們送行。無論做什麼,無論走到哪裏,蕭紅都沒有興味。回到家裏,閉燈躺在床上,摸摸牆壁,摸摸床邊,思量著別離的時刻,一直輾轉著不能安睡。
最後一個夜晚,蕭紅徹底失眠了。記憶泉湧一般擁入腦海,所有好的壞的,痛苦的快樂的……都將在這裏畫上一個句號,隻要滿洲國存在一天,他們就永遠不可能再踏上這片土地了。
太陽還沒出來,鐵大門就響了起來。蕭紅昏茫起坐,蕭軍跳下床去,兩個人忙著從床上往下拉被子、褥子,枕頭掉在腳上。這時,有人打著門。院子裏的狗亂咬著,窗外,馬頸的鈴鐺也亂亂地響。
晨光灌滿了屋子,屋子裏空空蕩蕩。就像是人的心,掏空了,空得荒涼沉寂。
喧鬧的街,匆匆的行人,熟悉的叫賣聲,幽靜的巷口……
蕭紅不舍地看著眼前流連的景,將它們封存在記憶裏,這樣一座小城,將在她的記憶裏繼續生息,慢慢褪色,變成老舊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