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靈魂微光--勇敢的心
1.散落天涯
旅途,給人的感覺總是疲勞且略帶感傷的,因為舍不得過去,因為看不見未來。很多人,迷失在生命的旅途中。而蕭紅,迷惘在前往大連的火車上。
一聲汽笛,是一聲哀歎,歎著一個時代感傷。
1934年6月12日,蕭軍和蕭紅坐火車離開哈爾濱,次日到達大連。他們在朋友家裏住了兩天,然後搭坐日本輪船“大連丸”號,在青島登岸。
藍天、碧水、濕熱的風,她放眼望去,是滿眼的迷茫,她不知道,未來的人生,前麵還要有多少程山水要走。
第二天是端午節,蕭紅的生日。這一天是同好友舒群一起度過的。
愉快的是氣氛,事實上,一個像蕭紅這樣敏感、柔弱,而且繼續為生活所折磨著的人是不可能變得快樂起來的,身在異鄉,更是徒增不少傷感。細想起來,在哈爾濱,又能怎樣呢。身在異鄉為異客,她的內心總是充盈著一種濃濃的漂泊感。也許,她原本就是這個塵世的異客,也許正因此,她的生命裏才寫盡了流離。
這一天,她二十三歲了,二十三年的歲月輪回,她又站在了出生的那個時間點。往事如風,渾然間吹動起一池人生夢境。
原本一個含苞待放的年紀,正是青春嬌豔。然而,她卻過早地經曆了人世滄桑風雨。在苦難裏凝成了超出她年紀的深豔,散著鬱鬱的氣息。
都說女人如花,原本該是嬌豔美好地舞動在塵世的春風裏。而蕭紅,卻飄在塵世苦海,回頭和前望,都看不都岸。
在觀象山腳下的一個山脊上,舒群為蕭軍、蕭紅他們租了一棟房子。
這是一棟用石頭壘築的二層小樓。站在窗前,或者倚在院子外麵的石欄上,都可以看到海。寬廣的視野,會讓人的身心都很舒展。
房子對麵是蒼翠的山崗,上麵有一支旗杆,信號旗以不斷變換著的色彩和圖案,引導著港口進出的航船。從早晨到黃昏,石匠們采石的叮叮嗒嗒的響聲是不間斷的,但都似乎從樹木間發出,愈顯得周圍的幽靜。
這樣的環境,顯然很適合寫作,漂泊的人生中,蕭紅也隻有在寫作中才能尋得一片安穩。隻有她自己懂得,那是她自我救贖的路。
經舒群介紹,蕭軍擔任《青島晨報》副刊主編,蕭紅主編《新女性周刊》,算是有了一份正當的工作。編輯之餘,蕭軍繼續寫作長篇《八月的鄉村》,蕭紅則接著寫她的《生死場》。一部卓越的心靈之作。
她的心,被寫作占滿,她深陷在一片光粼粼的回憶中。她又看見了故鄉的賣場。回到那許多熟悉的人們和牲畜中間。他們的命運使她感歎,她默默地撫慰他們,替他們抗議,製造了情節教他們反抗黑暗、奴役、災變和死亡。
苦難讓她變得堅強,讓她心中生出一種悲憫蒼生的力量。
蕭紅覺得,自己一直陷溺在個人的愁苦裏,太自私了。還有一些更悲苦的人們等待她為他們呼救,為他們抗爭。
在關於底層的記憶和想象中,她一遍遍地讓自己受難,一遍遍地清洗自己的靈魂。一部作品的形成,也正是一次靈魂的飛升。
在這裏,蕭紅有一些非常特別的鄰居。
在他們左側的小房子裏,住著一位老太婆;樓上住的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和一個粗野的姑娘,蕭紅叫那女人白太太;背後是賣肉包子的姓朱的小販。因為白太太信奉上帝,早晚做著禱告,便常常有些長著泥塑般麵孔,穿著寬大的黑衣黑裙的女修道士們在周圍來來往往。
目送她們沒有聲息的背景,蕭紅對蕭軍歎息著說:“這真是罪惡!為什麼一個人會被他們弄得這樣愚蠢嗬!那還有人的靈魂麼?隻是一塊肉!一塊能行動的,但已經不是新鮮的肉了!”
蕭紅為她們歎息著,也憐憫著,她可以讓自己忍受苦難,但是不忍心看著她人受苦。她渴望解救許多人,包括自己,然而,她的力量是有限的,隻能賦予一聲滿滿的歎息。
蕭軍夜裏從報館回來,遠遠地就聽到白太太在唱京戲,還有伴奏的胡琴聲。依依呀呀的,像是一群幽魂的演奏。當他要靜下來做點什麼的時候,禱告聲又起來了,接著是哭聲,悲傷的慘叫。臨到清晨,人還沒有醒過來,老太婆又做禱告了。一番又一番地重複輪回,像是在舉行著一種神聖的儀式。
蕭軍不似蕭紅那樣心思細膩柔軟,他受夠了這些奇奇怪怪的鄰居,最後他忍耐不住了,主張搬家。
蕭軍的主張,蕭紅是完全不同意,一處又一處,仿佛是土裏的植物,被換了無數片土地,每一次離開,都是生命的劇痛,她受夠了流離的苦。
並且在蕭紅看來,她們都是善良的人。那樣的聲音中,她聽到了她們心底的悲傷。
蕭軍卻覺得,她穿得很漂亮,每天吃飽了就唱戲,又有丫環支使著,有什麼可憐呢?隻是缺一個男人,那隨便找一個好了,也用不著每夜哭著禱告上帝……”
“無論什麼樣的人……總是有痛苦的,隻要有靈魂。” 蕭紅輕輕地歎息了一句。
一雙靈慧的眼睛,總是能輕而易舉地看懂人心,看透靈魂。
禱告聲、哭聲、戲聲、胡琴聲……一天又一天地重複著,漸漸地他們習慣了,成了生活的曲調,成了命運的伴奏曲。
過了好些日子,有一天蕭軍從外麵回來,蕭紅急著告訴他,房東要把涼亭拆掉建造房子,把姓朱的一家驅逐出去。她懇求蕭軍,是不是可以讓他們搬到自家的廚房裏去。
開始蕭軍不依。蕭紅沉默了一陣,又說:“人真是沒有憐憫和慈悲的動物……誰都是一樣的。”她說著,嘴唇開始抖動,眼睛也潤濕了。
敏感的心,總是容易被刺痛。
看蕭紅如此激動,最後蕭軍也就依從了蕭紅的意思。
又過了一段日子,蕭軍蕭紅搬到樓上去了,姓朱的一家和老太婆也都先後搬走了。
張梅林是在差不多的時間裏,同蕭軍一道來到《青島晨報》工作的。由於思想較為一致,而且都對文學事業抱有野心,拚著命寫作,因此,他們很快成了朋友。
這個廣東青年沒有家,住在報館,平時到蕭軍蕭紅這邊來搭夥吃飯。他們一道去市場買菜,由蕭紅燒俄國式的大萊湯,用有柄的平底小鍋烙油餅。舒群也是常客,後來連他的妻子也搬了過來,幹脆做了鄰居。
在朋友們的眼中,蕭軍和蕭紅一對兒是很有意思的。蕭軍戴著一頂氈帽,前邊下垂,後邊翹起,短褲,草鞋,加束了一條皮腰帶,樣子很像洋車夫。上身穿的一件淡黃色哥薩克繡邊襯衫,卻別有一種瀟灑。
而蕭紅把一塊天藍色綢子撕成粗糙的帶子束在頭發上,布旗袍,西式褲,後跟磨掉一半的破皮鞋,粗野得可以。到了秋天,她把那條男人褲子換給了蕭軍,穿上黑色裙子,又分明多出幾分嫵媚。
這時,兩人的物質生活仍然不能說是充足的,然而都不以為意,就像兩隻快樂的小鳥,在風雨天裏也不忘追逐飛翔。
在這個海濱城市裏,梅林和他們常常結伴出遊,去蔥鬱的大學山,棧橋,公園,水族館,有時還到彙泉海水浴場去遊泳。回歸到自然中,人總是會快樂許多,其中真意,也許正像陶淵明所說“欲辨已忘言”了。
和朋友在一起的日子,蕭紅是愉快的。這時,她那童年活躍的天性,便趁機釋放出來了。
笑聲多了,憂鬱也淡了。
2.堅韌的花
一株美麗的花,在風雨交加的人生旅途中燦爛開放。
梅林第一次看到蕭紅的作品,是發表在蕭軍編的副刊上的小說《進城》。他的印象是:清麗纖細,然而下筆大膽,如同一首抑鬱的牧歌。在蒼茫的大地之上,放聲高歌。
後來讀到《跋涉》中屬於蕭紅的部分,那筆觸也一樣的清麗纖細大膽。
對於蕭紅的創作,蕭軍並不關心她在其中表現出來的藝術特質,沒有給她足夠的鼓勵;不但看不到她產生大作品的潛力,甚至因為女性的內傾與纖細而輕視她的作品。在這個時候,蕭紅多麼需要別人對她的肯定和支持。可是,沒有第二個人,除了梅林。在梅林的話裏,那種朋友的懇切,使蕭紅的心更充滿熱情。
高山流水知音情,不管是一首曲子,還是一段文字,無人欣賞和懂得,總是悲涼的。
真正的作家生活在作品裏,真正的作品寧結在生活中。
蕭紅夜以繼日地寫作,自從進入《生死場》裏去以後,再也出不來。那是一部無盡地展開的恢弘的畫卷,隻是,這畫卷裏,苦難太深。
她手握一隻纖細的鋼筆,開始了孜孜不倦地寫作,仿佛是靈魂穿上了紅舞鞋,從開始的那一刻,便再也停不下來。
所有曾經的苦難,都成為了靈魂的踏板,所以今後的生命,都將先給生命最美的炫舞。
繁瑣的生活,病痛的折磨,都被遠遠地拋在身後。
蕭紅的身體一直都很弱,而蕭軍總是將自己同蕭紅做比較,他說:“悄吟一天到晚老生病,我可是不同,我差一天就炮兵學堂畢業了。”
受得了眾人的千刀萬剮,也受不了得愛人的浮塵一指。
多病,本來足蕭紅引以自傷的事,聽到蕭軍的話,敏感的蕭紅心中也萬千感慨。它不光折磨的著她的身體,還是蠶食著她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