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根本無法擺脫“願英俊出於中國”的舊夢的糾纏,仍然禁不住青年的誘惑,他要在青年身上挖掘出希望的種子。
4.珍貴的禮物
對於蕭軍和蕭紅,魯迅所以不加拒絕,大約也是因為青年的緣故,而且來自東北淪陷區。但是,他並不急。
蕭紅開始以悄吟的具名,和蕭軍一起給魯迅寫信了。蕭紅抗議說,為什麼要稱她為“夫人”或“女士”?
在信中,他們一連提了九個問題,除了關於上海文壇的情況之外,還問到魯迅當了那麼多年的教授,是否有教授的架子?
魯迅很快寫了回信,開始“正名”的一段,寫得很風趣:“中國的許多話,要推敲起來,不能用的多得很,不過因為用濫了,意義變成含糊,所以也就這麼敷衍過去。不錯,先生二字,照字麵講,是生在較先的人,但如這麼認真,則即使同年的人,叫起來也得先問生日,非常不便了。對於女性的稱呼更沒有適當的,悄女士在提出抗議,但叫我怎麼寫呢?悄嬸子,悄妹妹,悄侄女……都並不好,所以我想,還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罷。現在也有不用稱呼的,因為這是無政府主義者式,所以我不用。”
在依次回答問題時,說到青年,認為不能一概而論,好的有,壞的也有。其中,“稚氣和不安定的並不多”,顯然這是他所喜歡的。眼前的兩位如何呢?在這裏,實際上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至於教授架子之類,他說,雖然當過多年的先生和教授,但因為沒有忘記自己是學生出身,所以並不管什麼規矩不規矩。末了,寫上“儷安”兩字。還畫了一個箭頭,附加一句:“這兩個字抗議不抗議?”
來信的開頭“劉、悄兩位先生”,
蕭紅看了,是心中充滿感激的。從哈爾濱跋涉至今,她第一次被以獨立平等對待。蕭紅的介入,增進了通信雙方的親和力。
蕭紅回憶說:“我們剛來到上海的時候,另外不認識更多的一個人,在冷冷清清的亭子間裏,讀著他的信,隻有他才安慰著兩個漂泊的靈魂。”由此可見,魯迅之於他們兩人來說,非常重要。
魯迅的信是他們每天生活中的唯一的希望,那是一種真正有生命的日子,他們不再迷茫,並且能夠信念堅定的活著。
蕭軍這樣描述收到來信時的情形,他們除了在家裏一遍又一遍地誦讀之外,出去散步時也必定藏進衣袋裏,用手撫摸著,視如珍寶。
那段愜意的日子,是蕭紅和蕭軍兩人珍貴的回憶。每每想起,都別是一番滋味。
上午來信,吃過午飯,便花六枚小銅板買兩小包花生米,每人一包,裝在衣袋裏,邊走邊吃,一路漫談著。遇到行人車馬稀少時,就把信掏出來,一人悄聲讀著,另一人靜靜地傾聽。像是聆聽一場音樂盛會,心海隨著文字一次一次地跌宕起伏。
在那樣的一段時光裏,他們完全變成了兩個孩子,有時大笑,有時歎息,有時淚流滿麵,有時還奔跑著彼此追逐,最灑脫的日子,全身洋溢著暖意。
青春在雀躍舞動,光陰裏散著笑聲與憧憬。這段時光裏,溢滿了快樂的清甜。他們猜測著會麵的地點,揣摩魯迅的樣子,想象著見麵時的情景,因為各抒己見,還常常引起爭執。爭執過後,又一起美美的憧憬。每天,他們幾乎都這麼過,屈指計算著距離月底的日子,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等待太長。渴望和憧憬裝滿了心。他們不再有空蕩蕩的迷茫。
快要到見麵的日子了,兩個人反而緊張了起來。有種“近鄉情更切”的意味。又是興奮,又是激動。他們終於等待了這個隆重的日子。
11月3日,午後,陽關燦豔豔舞弄光輝,蕭紅蕭軍開心地走出家門,按照魯迅來信指定的時間和地點,他們一起來到了內山書店。這時,魯迅已經等候在那裏了。
在櫃台內側的套間裏,魯迅站在一張長桌子跟前,一麵翻檢著信件和書物,一麵和一個日本人樣子的人交談,內山老板在旁邊陪著,似乎正在說著什麼。看見蕭軍他們進來,魯迅立即迎上前去,問道:“你是劉先生嗎?”蕭軍點了點頭,低聲答應說:“是。”“我們就走吧……”他說了一聲,走進內室,拿起桌上的信件和書刊向門外走去。
蕭紅和蕭軍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麵,抑製不住自己的心情,一直盯著魯迅。
魯迅先生!瘦弱,憔悴,頭發森森直立,眼泡大而浮腫,濃密的胡須,顴部突出,兩頰凹陷,臉色蒼青又近於枯黃和灰白,顯出鼻孔特別大,而且煤灰般的黑。沒有帽子,沒有圍巾,隻穿一件黑色短長衫,藏青色窄褲管的西服褲子,一雙黑色橡膠底的網球鞋。
他們來到了一處咖啡館。魯迅很熟悉地推門進去,蕭軍和蕭紅跟著也進去了。
一個禿頭的外國人熟悉地向魯迅打招呼,他揀了靠近門側的座位,他們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這座位很僻靜,椅子的靠背又特別高,像小屋子似的,鄰座之間誰也看不見誰。魯迅介紹說,這咖啡館主要靠後麵的“舞場”賺錢的,白天沒有什麼人到這裏來,所以他常常選擇這裏作為會客的地方。
服務生把咖啡點心之類端上來以後,隨即離去。
不一會兒,許廣平帶著海嬰進來了。
魯迅簡單而平靜地為他們作了介紹:“這是劉先生、張先生,這是密司許。”
許廣平微笑著,伸出手,和蕭軍蕭紅握了手。蕭紅一麵微笑,一麵握手,此時,她的眼光中已經有淚光,難以抑製心中的激動。
許廣平打量著蕭紅:中等身材,白皙,體格還是健康的,不相稱的是太多的白發,使她看了暗自吃驚,想到其中所隱含的許多的曲折與艱辛。
蕭紅愛笑,那無邪的天真,深深地記在了心裏。
蕭軍講述他們從哈爾濱出走,直到上海的流亡曆程,還介紹了東北淪陷區的一些實際情形,包括當地人民反滿抗日的鬥爭,越說越多,他們心中有太多想要表達,想要魯迅知道。而渴望表達的太多,有時反而會語塞了。魯迅似乎看出了他們的緊張,用渾厚的聲音安撫他們。魯迅為他們勾勒出了上海社會的大輪廓,讓他們對生存環境的複雜性有一個初步的認識。他的語氣是親切而和藹的。
他有時沉默著,有時微笑著,還不時地抽著煙,深情安靜而飽含希望地看著蕭紅和蕭軍。
話聊多了,蕭紅和蕭軍也就放開了。
許廣平很少說話,而一些情緒的浮動時時寫在他們的臉上,那麼自然、像一池柔柔地春水,陽光傾灑在湖麵,那樣美好。
魯迅把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指著說:“這是你們所需要的……”
蕭軍和蕭紅知道,這是他們在前信中要借的二十元錢了。
魯迅輕淡、含蓄地嗬護著他們的自尊,在魯迅眼中,他們兩個人,是孩子,也是希望。未來中國的希望,都寄予在了這樣的年輕人身上。
蕭軍把帶去的《八月的鄉村》的抄本交給許廣平,這時,想起回程坐電車的錢沒有了,他坦率地對魯迅說了。
魯迅從衣袋裏掏出大銀角子和銅板,放到桌子上。他和蕭紅走進車廂之後,魯迅還站在原地裏望著,許廣平頻頻揚起手中的手帕,海嬰也學著大人的樣子,揮揚著一隻小手……
蕭軍和蕭紅兩人與魯迅繼續以通信的方式保持聯係。一個小小的信封,卻是為兩人插上了靈魂的翅膀。魯迅安撫著兩具漂泊著的躁動的靈魂,希望兩人常到外麵走走,看看社會,看看世界,一切都是值得品味。
承蒙魯迅先生精神照拂的每一天裏,蕭紅覺得自己每一天都在成長,她像一顆貪長的植物在魯迅的信中汲取豐盈的養分,並撥開烏雲,向著陽光生長。
魯迅先生是那樣可親可敬,蕭紅心中將他奉若神明,又親近如同嚴師慈父,魯迅先生並非隻有教誨,有時也說說私事,抒點憤懣。
他說:“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裏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裏。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又說:“我的確常常感到焦煩,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獨戰’的悲哀。”這麼早,他便撩開了戰袍,讓他們看自己的血肉和傷口。
漸漸地,蕭紅二人已經對魯迅形成了很強烈的情感依賴。
其實,某種意義上,對於魯迅來說,當他看到身邊多出兩個年輕可靠的夥伴的時候,多少要打掉一點虛無,增進一點戰鬥的意氣的。
大半個月過去,蕭軍和蕭紅收到魯迅這樣一封信。劉吟先生:
本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六時,我們請你們倆到梁園豫菜館吃飯,另外還有幾個朋友,都可以隨便談天的。梁園地址,是廣西路三三二號。廣西路是二馬路與三馬路之間的一條橫街,若從二馬路彎進去,比較的近。
專此布遲,並請
儷安
豫
廣同具十二月十七日
這樣一封連同許廣平一同具名的信,鄭重地邀請兩人去魯迅家中吃飯。一封剪短的信,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讀著,心中一股溫熱,蕭紅眼中湧出了熱淚。經盡了那麼多的漂泊,經曆過那樣絕望的人生之後的,她終於在苦難之後得到了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