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絲離殤--獨酌愛情苦酒(1 / 3)

第八章 情絲離殤--獨酌愛情苦酒

1.單薄的倩影

蕭紅說蕭軍是一個有著強盜般靈魂的人。

強盜是劫奪的、征服的、占有的,而不是給予的,拒絕自由交換與交流,拒絕對方獨立自主的行動;即使提供保護,也無非要求對方甘於做永遠的弱者、戰敗者、屈服者。

蕭紅在意的並不是一個情敵,而是自己的內心。

正如她在詩中說的,“隻有一個他”。在這他鄉異地,蕭軍幾乎是她唯一的親人和朋友。

三載相扶相依,已經成了又使她確認曾經存在過一種叫“愛情”的東西,當愛情融化在生活中,他們再也難見愛情的樣子。

愛,明明滅滅,情,隻在惺惺相依。但無論怎樣,畢竟給過她以溫暖和幸福。不管他們之間還有幾分愛情,但是她同他在一起時,就會很安心。所以,她沒有選擇離開蕭軍,她還是願意繼續等待,繼續守著這一個唯一。

她在痛苦中慢慢抬起頭來。寬容了蕭軍,也就是釋放了自己。

蕭紅,她將愛視為生命一部分。所以,當愛漸漸離去,她的生命中有一種被割裂的痛楚。

對於她來說,她不僅僅失去一份愛情,而更是失去了一個依靠。

沒有了情感的支撐,幾乎什麼也寫不成,又害怕在家裏待著,經常一個人四處遊蕩,像是一個無主的遊魂,眼神中失去了光彩,幽深的隻有看不到底的絕望。

吃飯也是隨便打發的,胡風就不止一次在霞飛路上遇到她,一個人去俄國大萊館,吃兩角錢一客的便宜飯。一個人,低著頭,有時候,空空地望著遠方,一轉眼,又充盈著滿眼淚花。實在苦悶得不行,她就隻好往魯迅家裏跑。

就在這一年春天,蕭軍和蕭紅把家搬到北四川路離魯迅寓所不遠的地方來了。蕭軍說是靠近些,為的方便,可以多幫忙。開始他們每夜飯後都會前來一次,有時還吃點東西才走,但是到了後來,常來的就隻有蕭紅了。

一雙璧人如今隻剩一個單薄的紅影。

哀愁染了青黛,悲傷棲滿了眼眸。她成了情感中的困獸。然而,情是一環套一環逃不出的連環鎖,她一次次決絕地向圍牆撞去,除了滿心傷痕,她一無所得。

她渴望能有一條路,讓她的情感得以救贖。蕭紅每天要來一兩次,甚至一來就是一整天。

許廣平回憶說,蕭紅有時傾談得很開心,更多的是勉強談話,而強烈的哀愁,時常侵襲上來,像是用紙包著水,總是沒法不叫它滲出來。自然,她也時常用力克製,反而像是在水壺上加熱,壺的外麵布滿水珠,一點也遮不住。

許廣平為了減輕魯迅整天陪客的辛勞,不得不留出時間在樓下的客廳裏陪蕭紅長談。

女人,往往都是敏感如水,而女人之間,也更容易體會彼此心中的苦楚。

一次許廣平陪了蕭紅大半天之後走到樓上,魯迅說是剛剛睡醒,而這一天全部窗子都忘了關上,風相當的大,他因此受涼了,發起熱來,害了一場病。

這年夏天,胡風受了魯迅的委托,正在幫助日本人鹿地亙翻譯魯迅的著作,便常常到魯迅家裏來。他的夫人梅誌有時也跟著來,每次來到幾乎都在樓下遇見蕭紅。這時,許廣平就會讓梅誌跟蕭紅談話,自己忙別的事情去。在梅誌的印象中,蕭紅形容憔悴,消瘦多了,臉色也蒼白得發青。她見到梅誌很冷淡,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隻是海嬰纏住她玩,不停地問這問那,她才有了一點笑容。

一次,許廣平在樓梯口迎著梅誌,訴苦似的說:“蕭紅又在前廳……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有時間陪她,隻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寂寞,沒地方去就跑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嗎?唉!真沒辦法。”

而魯迅歡迎她來的。

一天,魯迅在校對瞿秋白的《海上述林》,蕭紅剛走進臥室,他那張圓轉椅便立刻掉轉過來了。“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他一邊說著一邊向蕭紅點頭。蕭紅一時錯愕,魯迅又轉身坐在躺椅上兀自笑起來……

以魯迅當然是知道在這兩個之間發生了矛盾,但是卻從不去過問或者扮演調和的角色。

他懂得朋友之間,最好的安慰,其實是陪著。

他總要陪蕭紅談天,逗她快樂,像說說她的穿戴服飾之類,有時也邀她一起看電影。

蕭紅望著魯迅眼中溫和的光,心中的憂傷也漸漸淡了,像兒時見到了老祖父一樣。心中一片溫暖。

在那個梅雨時節裏,隻要天空放晴,蕭紅就跑到魯迅家來了,跑上樓去還喘著。

魯迅說:“來啦!”蕭紅也說:“來啦!”

她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問蕭紅:“有什麼事嗎?”

蕭紅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那種喜悅,就像是回到了兒時的後花園,太陽出來了,又可以看見蝶飛花舞,又可以看到明豔豔的天,陽光,讓她感到喜悅,會驅散她心中的陰涼。

這一年,魯迅多病,六月躺了整整一個月,蕭紅不敢上樓去。沒有了魯迅的陪伴,蕭紅的心中格外壓抑。

她的憂思一重重,沒有了傾訴者便都壓在了自己的心上。隻有她一個人,在寂靜的時光裏,聆聽自己心跳的聲音,品著自己一種一層層苦澀。

寂寞是把嗜血的刀,她在一個人的世界裏,反反複複地回想著、盼望著、也是失望著,承受一次次刀剮,默默流淚……

將近半年過去,憂思成疾,蕭紅的身體更加虛弱,而精神狀況也愈來愈壞,一遭遭噩夢連環侵襲。

安居在上海,她的心卻已經開始流浪,沒有方向,隻隨著命運,隨著那滿心的愁情,流離,旋轉。

見蕭紅每況愈下,黃源建議她到日本去住一段時期。

日本距上海不算太遠,生活費用也不算太貴,環境比較安靜,可以一麵休養,一麵專心寫作,然而,最主要的是,換了環境,也能緩解心中的苦悶。

黃源的夫人許粵華正在日本學日文,不到一年已經能夠翻譯些短文了。如果蕭紅願意去,讓她照顧一下是不成問題的。

黃源的建議,蕭紅很動心。如果放不下一段感情一個人,放逐自己,也未嚐不是一種辦法。況且,失去了愛的地方,便是異鄉了。她也倒不比在乎在另外一個國度,做一個真正的異鄉異客了。

機緣巧合,蕭紅通過白朗打聽到了弟弟張秀珂正在日本留學。這消息使得蕭紅很振奮,姐弟間好幾年沒見麵了,提及起來,心中生出了濃濃的想念,而今又是她的人生低穀,所以盼望見到親人的心情,也更加的迫切了。對弟弟想念,使她又想起了祖父,想起了母親……

歲月陳釀出親情暖香,卻在能在回憶裏氤氳出一個幽影,填不滿她渴望的心。

七月,夏之未央,風和日暖,燕子梁前轉。新雨過後,天色初晴。魯迅的身體明顯好轉,客人可以上樓看望他了。

這對於蕭紅來說,心中略有不安,她怯生生地走進臥室的門,不知道該站到哪裏。

魯迅則溫暖地笑著安撫她說:“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兒。”

明朗的笑聲,烘暖了蕭紅潮濕的心。

見到魯迅恢複過來的神采,蕭紅心中輕舒了一口氣。他身體見好了,她也終於可以安心。

關於去日本的事情,蕭紅和蕭軍協商,最後兩人協定蕭紅去日本,蕭軍去青島。

一年以後再回到上海相聚。

一年,四季,一次花開花落的輪回。但之於蕭紅和蕭軍兩人卻像是賭約,當四季輪回後,他們是否還能回到最初,蕭紅有些茫然。

相依多年,如今卻要生生互相隔離,分在兩地。誰都不願在原地等待。是命運,也是無奈。

恰好這時書店為《生死場》和《八月的鄉村》結算了一筆書款,這樣,旅費問題也就順利解決了。

一切順其自然地準備就緒,然而,這樣的順利卻讓蕭紅的心中隱隱地有些失落。也許,一個不得以的理由,他能將她留下,也許,除了奔赴異國他鄉,他們之間還有一種更好的選擇,但也許,隻是也許,它隻靜悄悄地寄居在幻想裏,並未發生。

7月15日,魯迅在家裏為蕭紅設宴餞行,許廣平親自下廚。

對於蕭紅的遠行,魯迅格外擔憂。他一次又一次地囑托一些在日本應當注意的情況,以及對付的辦法。

字字句句,蕭紅都印在了心底。這些暖心的寄語,美好的回憶,她將都全全裝進行囊,背著它,走向海外他鄉。

第二天,蕭紅、蕭軍和黃源一起吃過飯,然後到照相館拍了張合照。蕭紅一次次地撫摸著相片。多好的紀念,卻是為了忘卻的紀念。

蕭紅燙了頭發,穿上西裝,離開風情嫵媚的上海,離開另她心疼的愛人,她渴望在流浪裏找到新生。

可這又分明是一個賭局,離開,究竟是新生,還是更深的淪陷,她未曾可知。可事已至此,已經不由得她進退徘徊。

望著迷茫的遠方,她唯有堅強地走下去。

不舍的淚風幹在了心底,未了的情,暫且擱置。7月17日,蕭紅終於登上輪船,獨自前往異國。

汽笛清脆地鳴響,是結束的陳詞,也是開始的號角。海風吟著一個又有個離別的故事,一波波拂過蕭紅的心。海水漸漸變得幽藍,一種深鬱的顏色。

蕭紅站在船尾,遙遙遠望,浩瀚的海洋,不知道的哪裏是它的心;茫茫人海中,她亦是丟失了自己。

碧水藍天,孤紅渺影,漸漸消失在天際。

別了,上海;別了,曾經……

2.異國異鄉

東京異域,別樣風情,蕭紅暗暗寄托,希望在這裏開始一段別樣的人生。

蕭紅找到黃源的夫人許粵華,並租了一個房子。屋內是純日式的榻榻米,環境清雅,寬敞舒適,她習慣地想著,如果蕭軍在,他一定會興奮極了。

可是,好景在眼前,愛人卻隻能隔海相望,再美再新奇的景致也能她自己享用了。

她惋惜,不是為蕭軍,而是為自己。孤單一人,寂寞的心,再好的景致也注定被辜負了。

然後,一件事,讓蕭紅心中格外失落,因為據說弟弟張秀珂已經回去哈爾濱了。這樣的錯過,不免使她心中生出遺憾。

人不到絕境,很難更冷靜。現如今,蕭紅心中明白,不能再有任何奢望了。她真的要自己一人了。她不得不被迫開始新的生活。

新生活中有許多事物都是和從前遠遠不同的,新奇,意外,這是蕭紅常常會有的感受。而新的另一種隱喻,即是陌生。連鄰居也是陌生的。說話的人一個也沒有,看的書報也沒有,想到街上走走吧,不認識路,語言也不通。

走在茫茫人海中,但她卻覺得,自己是被整個世界孤立了。身在人群中卻生出深深地孤獨感,甚至她覺得,異鄉的氧氣也是稀薄的。她經常會有一種很悶的感覺。

欲哭,無淚,隻化成一聲聲無奈地歎息。

她曾經到神保町的書鋪去過一次,但那書鋪好像與她一點關係也沒有。許粵華每天忙於工作,兩人聚談的時間並不多,而短短一個月後許粵華就回去了上海。

蕭紅格外的心慌,她像是個被拋棄的孩子,流浪在異國他鄉。喚起了那些年少時不堪的記憶。

孤獨,攪得她心底一陣陣劇痛。

滿街響著的木屐的聲音,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是異鄉客。

欲訴哀愁,卻是無人可說,任它來回滌蕩在心中。

她將萬般心緒,凝成字字珠璣,落在信紙上,投向她所牽掛的人。一封又一封,載著她厚重的思念,飛向他的手中。她的寂寞、不安、靈魂的波動,她都一一言之,她希望他能懂。

蕭紅的第四封信,就是寄到青島去的。八月初的時候,蕭軍已經到了青島。

寂寞難耐,她又拾起了煙卷,打發寂寞與聊賴。煙圈寂寞地飄散,掩映在她的明眸中,氤氳出一幅美麗畫卷,然而,沒有了愛人的眼光,再美的東西,也會失了色彩。

有人說,上帝是公平的,因為他賦予了每一個人美好的生命,來感受陽光雨露感受愛。然而,上帝又是不公的,因為它沒有給予每一個人均等的愛的份額。蕭紅,一生都渴望愛,生命中雖然充滿艱辛跋涉,卻從未放棄過愛,然而,拚勁全力的付出,卻更多的是傷痕累累。

似乎愛得越多,也就愛得越苦,也許這時間唯有愛,是如此大膽的不循能量守恒定律。

蕭紅,愛得太多,關心得太多,也在愛裏失去了自己。

這一方愛得不能自拔,而對於另一方,卻並非甘之如飴,然而,這一切成為了他的包袱。

他晚年為蕭紅的書信作注,在囑買軟枕頭和有毛的單子一節中這樣寫道:“她常常關心得我太多,這使我很不舒服,以至厭煩。這也是我們常常鬧小矛盾的原因之一。我是一個不願可憐自己的人,也不願別人‘可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