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過多關心,在他心中被認為是可憐。原本是愛的驅使,結果卻成為了自尊的利劍。
是非對錯,無可斷言。也許,這就是愛情裏許多人都越不過的去的坎。難以契合供需,注定了隻能成為回憶裏的浪海浮花。
蕭紅說:“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所以我並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寬宏的!”
對於這段自白式的話,蕭軍注釋說:“我的靈魂比她當然要粗大、寬宏一些。她雖然‘崇敬’,但我以為她並不愛具有這樣靈魂的人,相反的,她會感到它--這樣靈魂--傷害到她的靈魂的自尊,因此她可能還憎恨它,最終要逃開它……她曾寫過我是具有‘強盜’一般靈魂的人!這確是傷害了我,如果我沒有類於這樣的靈魂,恐怕她是不會得救的!”
這樣的口吻,呆著委屈,又帶著些許質問,愛是彼此的救贖和成全,互相予求,也就無分恩澤。而他一個“救”字,他已經把自己列為了恩人的角色,而非一個惺惺相惜的愛人。
接著又寫道:“我曾經有自知之明地評價過自己,我是一柄斧頭,在人們需要使用我時,他們會稱讚我;當用過以後,就要拋到一邊,而且還要加上一句這樣的詛咒:‘這是多麼蠢笨而蠻野的斧頭嗬!……’”
人總是習慣將自己扮演成一種受傷著的角色。然而,在憂傷和自嘲中解脫自我。即便是無法得到靈魂的救贖,也是可以暫且安撫自己傷懷的心。
蕭紅所崇敬的粗大、寬宏的靈魂是能夠充分包容了細微和弱小者的。蕭紅的失望,也正是印證了蕭軍並不具備她渴望的這種靈魂。至少,在她的心中的,是不具備的。
他越發給不了她想要的,她的愛卻如同覆水難受,靈魂和情感的矛盾,讓蕭紅心底失衡。
由於病痛的糾纏,間中自然也含有對愛情的失望,或是不祥的預感,蕭紅時時會無端地有壞心情來襲。她在一封信裏如半空墜石一般,劈頭就這樣說到她和蕭軍的健康狀況:
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則健康,我則多病,常興健牛與病驢之感,故每暗中慚愧。
無力地一聲歎問,歎出了她心中的悲涼,病懨懨的皮囊,疲乏的心。靈與肉都消沉了,叫她還能怎樣去鮮活地生長。生命給予她的盡是沉痛,她卻在苦海裏自我消解苦難,釀出心中一縷陳香。
世間,任何事物,隻要是粘了感情,無論愛情情仇,也就再難是他本身的樣子了。也許這一方是春江明月夜,另一方卻是寒塘渡鶴影。她的心,他不懂。是她是命中之傷,躲不開,逃不掉。
命運公平在於,付出總回有回報,無論是表象的還是隱性的,無論你是否察覺,無論是以怎樣的形式都將會得到對等的回報。
然而,愛,卻是一種永遠難以詮釋的宿命,有些人,愛了一輩子,努力了一輩子,最後卻是一場寂寞花開,換回一句對不起。有些人,隻看了一眼,便是認定了,情天恨海,隻逐他一人而去。有些人,在等待中蒼老。有些人,再回憶裏放逐。
3.櫻花雨,落成傷
最甜的愛,是兩個人的靈魂能夠互相攙扶,蕭紅和蕭軍,他們曾愛過,然而,他們的靈魂卻不能共舞。所以,愛和回憶,必然在等待中蒼老,在期望與失望的掙紮中釀成苦酒。
蕭軍把一個在青島寫的短篇《為了愛的緣故》寄給蕭紅。是以他們兩人在東北的愛情生活為素材創作的,其中女主角芹就是蕭紅。
蕭紅看了,內心裏的冰塊並沒有像蕭軍想象那邊感動,回信說:
在那《愛……》的文章裏麵,芹簡直和幽靈差不多了,讀了使自己感到了顫栗,因為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我想我們吵嘴之類,也都是因為了那樣的根源--就是為一個人的打算,還是為多數人打算。從此我可就不願再那樣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善感的人,多愁的心。她一邊敏感地觸動內心地傷口的,一邊又掙紮著堅強地去自我救贖。也正因為如此,她才一遍遍反複地受著愛的折磨。
愛之最痛,想忘忘不掉,想等不能等,想放放不下,這一座座火海,蕭紅正是一步步趟過。愛的煉獄之火,將她一次次狠狠灼燒。
然而,蕭紅無數次地想要快刀斬亂麻,同蕭軍分道揚鑣。這是許多陷入愛的泥淖中的女子有過的念頭。然而,無論狠下多少次心來,還是會猶豫。因為有一顆充滿愛的心,在過去的幸福時光裏鮮活地跳動。
多少人,多少愛,活在回憶中,死在現實裏。
多少癡情人,愛過傷過之後,還要自歎:我太傻。
然而,“傻”是認了,而愛卻還是不曾放得下,於是就生生世世,傻到一個永恒,為後人鑄就一個敬仰的愛的童話。
她下不了分手的決心,就算暫時分開,是如約一年返國,還是延期住下呢?在信中也都是反複不定,充滿矛盾的。
她說:“你說我滾回去,你想我了嗎?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就在同一封信裏,卻又說:“你等著吧!說不定哪一個月,或哪一天,我可真要滾回去的。到那時候,我就說你讓我回來的。”
她曾經表示說,房子是沒有心思裝飾的,“花,不買了,酒也不想喝,對於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裏看著窗欞和空空的四壁,對於一個年青的有熱情的人,這是絕大的殘酷,但對於我還好,人到了中年總是能熬住一點火焰的。”
一個人最大的落寞,就是連頹廢都不願意去做了,這也是蕭紅的落寞。任那庭前花開花落,她依舊是心如止水。
等到寂寞退潮時,她又詳細地報道如何布置房間的情況,大有長住久安的樣子:“我的房間收拾得非常整齊,好像等待著客人的到來一樣。草褥折起來當做沙發,還有一個小圓桌,桌上還站著一瓶紅色的酒。酒瓶下麵站著一對金酒杯。大概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一點,也總是開心些的,因為我感覺到我的心情好像開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裝點,雖然房間裏邊掛起一張小畫片來,不算什麼,是平常的,但,那需要多麼大的熱情來做這麼一點小事呢?非親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剛來的時候,就是前半個月吧,我也沒有這樣的要求……”
每一個女子,都有一顆纖細敏感的心,她吐盡心水,卻怕某些字句太硬不小心傷了愛人的心。因此,她又注。
均:上麵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女人嗬!
思念煎熬著病軀,她經常沉浸在疲乏,頭痛,心跳過速,血流加快的糟糕的感覺中。各種疾病貫穿了她的整個日本的旅程,也貫穿了她一生的旅程。然而,盡管人生路上風風雨雨幾多波折,但是她卻有一條路,始終在堅持,那就是寫作。
在到東京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裏,她寄出去三篇短文,都是她努力掙紮著寫出來的,接著計劃寫長東西。為了完成計劃,她改變了多年早睡的習慣,晚上一直熬到十二點或者一點。就算是窗外,風雨呼嘯,電閃雷鳴時,她也是寫;劇烈的腹痛長達數個小時,全身發抖,一邊吃藥苦挨著,她也是要寫……
她生命的每一天裏,她的弊端都是在綻放。
八月,《商市街》作為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第二集,署名悄吟,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這對於蕭紅來說,則是一個破天的喜訊,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蕭紅心中沉積的陰雲。這些作品,就像是蕭紅的孩子一樣,它們的每一個動向,都牽動著蕭紅的心。如今這樣光輝地問世,更是讓她充滿喜悅。
後來,蕭軍信中把出版後受到好評的情況告訴她,她說是喜歡而且感謝的。
十一月,短篇散文集《橋》也被編人“文學叢刊”第三集出版了。
在日本,蕭紅的作品並不多,除了3萬字的短篇小說《家族以外的人》,隻有《孤獨的生活》《紅的果園》《王四的故事》等幾篇短文。《永遠的憧憬與追求》一篇,實際上是應刊物的要求而寫的自傳,隻是寫得漂亮,成了優美的散文了。
那樣的美感,是生命對她的禮贈,她的才華,隨著命運緩緩流淌進她的靈魂裏,又從筆尖傾斜而出。因此,不比矯揉造作,不必故作姿態,她在不經意間顯露出色的才華。
《紅的果園》也如此,全篇閃爍著印象派繪畫的光彩,而意蘊深長。
同任何事,任何人,從陌生到熟悉,都是一種情感的播撒,對周圍的事物付出感情,付出時間,付出眼光……漸漸地,積攢出了一種平凡又特別的情感,就是熟悉。東京,異國裏的異鄉,她這個孤獨的異客,在這樣一處新的環境,從陌生到熟悉,是要花費很大力氣的。正是因為不易,所以蕭紅格外珍惜。
在東京住下來幾個月之後,蕭紅對周圍環境逐漸熟悉起來,房東待她很好,還常常送給她一些禮物,比如方糖、花生、餅幹、蘋果、葡萄之類,還有一盆花,給她擺在窗台上。放在一起,會很漂亮。
書稿的連續出版,無論如何是好消息,而最使她感到快慰的是,日文進步很快,一本《文學案內》已經能讀懂大半了。照這樣的速度,不久就可以自由地閱讀許多書。在日本,好書層出不窮,多待些日子,實在是很有好處的。她覺得她已經開始適應了,苦澀似乎漸漸少了些。有時候,她甚至會想象,自己會不會還要在這個城市呆很久。
一天一天,櫻花雨散盡天涯,蕭紅在異地他鄉過活。
這時候,她想不到的是:魯迅去世了!
一個最威嚴、最頑強,然而又是最慈愛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蕭紅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這個事實。在她和蕭軍的通信中,第一次提到魯迅的是10月13日。這一天,蕭軍正好從青島回到上海。她告訴蕭軍,她在電影中看到了北四川路和施高塔路,想到了病中的魯迅,那一刻是忐忑不安的。
過了一周,她突然看見報紙上出現魯迅的“偲”這樣的題目。她立刻翻開字典查找,沒有“偲”這個字。
但是,文章裏又有“逝世”的字眼,誰逝世了呢?她慌神了,趕忙冒雨回到家裏,打開房東的格子門,可是怎樣也進不去。女房東正在爐旁切蘿I、,看見蕭紅的狼狽相,抓住白圍裙,像鴿子似的笑起來,“傘……傘……”蕭紅這才明白,上不了閣樓,原來是自己在慌張中忘了把傘合上。
第二天早晨,她來到一家熟悉的飯館裏,又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了“逝世、逝世”的字眼,還有“損失”、“隕星”之類,都是可怕的詞。她一下子難過起來,飯吃了一半就回到家裏,接著乘了電車,找到唯一的朋友。蕭紅無數次在內心禱告:不可能的,一定是錯了,消息是錯的,這不可能的。
經過一番折騰,直到22日,日本靖國神社開廟會,蕭紅才證實了魯迅去世的消息。前些日子,她還買了一本心愛的畫冊打算送給魯迅的,而現在,這畫冊隻好留著自己來看了。本來人活得好好的,和他一起吃飯仿佛還是昨天的事,臨別時的叮囑,也還這麼親切地在耳邊響著,然而卻說死就死了!
死亡是一件輕飄的事情,也就意味著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這個人的痕跡,他就像一縷青煙而去,散在風中,消失在世界盡頭。這個世界再同他沒有關係。 對於逝者,死亡是輕鬆的,而留給生者的,卻是沉痛。
麵對這樣一個突然的消息,蕭紅感到愧疚,一別三月,竟沒有給魯迅一封信。
臨走前,蕭軍說是魯迅身體不好,不要打擾他,於是約定一年內大家都不給他寫信,免使勞他作複。她沒有細想,就應承了。
如今再來看,這樣的做法釀成了她如今最大的遺憾。
她的毫無消息,也許會給他增加更多牽念。而她也沒有機會抓住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痕跡。來不及做一次隆重的道別,卻已經天人永隔,今生不複相聚。
魯迅去世前十四天,複信茅盾時還說“蕭紅一去之後,並未給我一信,通知地址……”這信蕭紅沒能看到,大約至死也未必能看到,如果看到了,不知道該如何地痛悔!
在獲悉死訊之後幾天開始,她的憂思更重,在一個月裏不斷地發燒。她總是回想著魯迅對她的種種愛護、遷就和撫慰的情形,她在夢中反複囈語,重溫那一份溫情。在這世界上除了老祖父,再沒有第二個人這樣對待自己了,如今這樣一個對她極其重要的人,又離開了她的生命。
她沉浸在深痛的悲傷裏,聽不到世界的聲音,隻得到心底悲傷的呼喊。她覺得腦子裏有一個線團在糾纏著,非常混亂,眼珠裏總是含著淚,輕輕一歎,也能惹出傷感的淚珠來。
在悲痛中,蕭紅給蕭軍寫了一封信:
軍:
關於周先生的死,21目的報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