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絲離殤--獨酌愛情苦酒(3 / 3)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張中國報紙上清清楚楚地登著他的照片,而且是那麼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

現在他已經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在睡到哪裏去了?雖然在三個月前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說:“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專會嚇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了!來啦!……”

我等著你的來信。

可怕的是許女士的悲痛,想個法子,好好安慰著她,最好使她不要安靜下來,多多地和她來往。過了這一個最難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後總是比開始容易平服下來。還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夠想象了。我想一步踏回來,這想象的時間,在一個完全孤獨的人是多麼可怕!

最後你替我去送一個花圈或是什麼。 ,

告訴許女士:看在孩子的麵上,不要太多哭。

1 2月24日

國內的刊物約蕭紅寫回憶的文章,她告訴蕭軍,自己一時寫不出,情緒太難處理,這是蕭紅心上一道永難愈合的傷口,每一次觸碰都會血流成傷,疼到靈魂裏。

後來,《中流》半月刊在“紀念魯迅先生專號”上,就用了這封信,加上題目《海上的悲悼》發表了。

蕭紅的心裏,一直被這個巨大的噩耗盤踞著。她寫不出文章,沉鬱的悲傷澀住了她手中的筆,靈魂沒有了出口,蜷縮成一團,舔著傷口。

蕭紅時時惦念著許廣平和小海嬰,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裏,幾乎每封信都必然提及。不能自已地提起,足見她對魯迅感情之深。

魯迅一走,許廣平也是命苦的人,失去了丈夫,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因此,在蕭紅心中,她覺得最痛苦的就是許廣平了,她吩咐蕭軍說:“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兩趟。別的朋友也可約同他們常到她家去玩。魯迅沒完成的事業,我們是接受下來了,但他的愛人,留給誰了呢?”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心細如塵,又敏感如絲,她體會到更多的痛,也同樣能夠體會更深的愛。她看任何東西,總是很透。

她想著給魯迅出版全集的事,認為中國人集中國人的文章總比日本人收集得方便,而日文版的魯迅全集11月份就可以出版了。這使她佩服不已,因之也更加焦急,跟蕭軍說,她要找胡風、聶紺弩、黃源諸人商量立即做起來。她覺得,自己應該為魯迅做點什麼。

蕭紅沒有按約定的期限在東京住滿一年,她提前回國了。此刻的她,已經歸心似箭,再也容不得在東京駐足。

12月間,大約蕭軍曾經寫信勸她歸去,所以她會在幾封信裏一連談及,但是,聲明還沒有這個意思。當時,她的弟弟張秀珂已經到了上海。

也就在這時,情勢發生了變化,蕭軍再度墜入愛河了。是他的甜蜜再戀,卻是他的晴天霹靂。

蕭軍在晚年承認說:“那是她在日本期間,由於某種偶然的際遇,我曾經和某君有過一段短時期感情上的糾葛--所謂‘戀愛’--但是我和對方全清楚意識到為了道義上的考慮彼此沒有結合的可能。為了要結束這種‘無結果的戀愛’,我們彼此同意促使蕭紅由日本馬上回來。這種‘結束’,也並不能說彼此沒有痛苦的!”

其中說的“某君”,就是離日返滬的許粵華。

蕭軍也同樣有他的痛苦,在這期間一個人拚命地喝酒。黃源把他喝酒的情形告訴了蕭紅,她看不清他埋藏在深海的心,所以她也隻能心係他的健康,這樣對他說:“清說,你近來的喝酒是在報複我的吃煙,這不應該了,你不能和一個草葉來分勝負,真的,我孤獨得和一張草葉似的了。我們剛來上海時,那滋味你是忘記了,而我又在開頭嚐著……”

她一遍一遍地嚐著苦。一片草葉,迷失在一程又一程的跋涉中。

大約啟程回國前夕,蕭軍在信中向她坦陳了自己的隱情。對此,蕭紅表示出了唯“五四新女性”才有的理解和寬容。她說,發生在男女之間的愛情,隻要是真誠的,哪怕帶著點“罪惡”,哪怕對她構成了侵犯,她也是可以接受的。她崇敬真正的愛情,甚至於這種愛傷害到了她的感情。

再經受塵世一番又一番風雨後,她心中的智慧之光漸漸蘇醒。漫漫前路,她將不會再度迷失。

4.瘋長的墓草

1937年1月中旬,蕭紅回到上海。

第一次來上海,這裏是異鄉;如今再一次來到上海,卻是歸鄉客。同樣的地方,同樣的風景,卻再找不回當時的心情。所有愛與傷愁,散在時光的長河裏,隨著浪潮奔流到海。

蕭紅和蕭軍把家從北四川路搬到呂班路,住進一家由俄國人經營的家庭公寓裏。

呂班路是一個很有勁的地方,行人很少,周圍一片靜寂。弄堂裏是一排西班牙式樓房,裏麵有些空房出租,房客大多是白俄,許多文化人,包括一群東北作家都集中居住在這裏。

安頓下來以後,蕭紅就去拜謁魯迅墓。

陰沉的天氣,如同蕭紅陰霾的心,沉甸甸的,卻找不到一個發泄的出口。落葉簌簌地飄著,蕭紅和蕭軍踏著走進萬國公墓。在墓前,她看見了魯迅的瓷半身像,看見了地麵上許多巳經枯萎的花束,但是她卻偏偏覺得那花是美的。因為回憶似乎總是比現實珍貴。

四周長滿了青草。她想象著,再過一些時日,墓草就將埋沒了墓碑。

蕭紅將手中的鮮花輕輕放在上麵,又在近旁拔了一株小小的花草,豎在墓邊的泥土裏。然後,她對著魯迅墓深深鞠了一躬,低下頭,默默垂淚,淚點破了心海,回憶一圈一圈地滌蕩。使得她心中湧出一陣陣幾近崩潰的

離去時,剛剛走了幾步,她突然急轉身,奔到魯迅墓前,撲倒在地上,放聲痛哭起,情感太深,也就沒有了堅強的力氣。

生活還是要過,未來的路還是要走,咽下悲傷的淚,她依然要更加堅強地走著她的人生的。

回國以後,蕭紅的一頭燙發又變成了平順的短發,穿著也十分樸素,完全回到了過去的樣子。發型和著裝可以回到過去,可是時光易逝,難再倒回,她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光景和心情。

她在文壇的地位可跟從前大不相同了。許多刊物向她約稿,許多活動請她參加,顯然,她和蕭軍已經進入了名作家的行列。

開始時,她努力振作,看上去要比剛到上海的時候好很多,她一心都撲到了文學上。然而,似乎所有美好的時光總是太短暫。

蕭紅的心中始終方不下舊時光,哈爾濱時代是她所紀念的,“牽牛房”的一段日子,始終是她心裏的一片抹不去的陽光。如果能回到從前那般單純的境地裏去,該有多好!她常常在心裏這樣念著、盼著、回憶著。卻眼看著現實把回憶裏的甜美夢境推倒。

許粵華懷了孩子,得做人工流產的手術。這樣,蕭軍便忙著照顧她,無暇顧及蕭紅了。

文藝界的活動,蕭軍多是自己應酬去,編刊物也是以個人的名義進行的。他們不常在一起,作家白危在馬路上見到他們,也是一前一後地走著,蕭軍大踏步走在前麵,蕭紅在後麵跟著,並排走著的情況很少。一對原本相愛的人,漸漸分離成了兩個獨立的個體,過程中的疼痛,也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能夠懂得。

當兩個人都各自獨立,彼此的棱角會互相劃傷。

張秀珂曾經回憶說,他經常見到兩個人起衝突,而對於兩人之間的衝突,蕭紅一直抱持沉默的態度,即使對胞弟也不願說出真相。

強者使用暴力,弱者作心理的抵抗,就是這樣,兩個人才能夠得以維持表麵完美的和平。

有一個日本作家來到上海,特別想見見許廣平和一些進步作家。在一家小咖啡室裏,聚集了蕭軍、蕭紅,還有另外幾位。梅誌、靳以……他們都見證了家庭暴力的事實。

蕭紅的右眼青紫了很大的一塊,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怎麼啦,碰傷了眼睛?”

“我自己不加小心,昨天跌傷了。”蕭紅平淡地回答,又補充說道:“黑夜裏看不見,沒關係……”

“什麼跌傷的,別不要臉了!”蕭軍在一旁得意地說,“我昨天喝了酒,借點酒氣就打她一拳,把她的眼睛打青了!”

“不要為我辯護,……我喝我的酒……”他就是這樣的決絕,完全不給她為他辯護的機會。

蕭紅的眼中漲滿了委屈的淚水,一份感情,走到了如今的境地,怎麼能不讓她傷心。

蕭軍是個決絕之人,愛的時候,情深意切,舍盡生命的待她。然而,當愛隨著歲月逝去,他便匆匆撒手,不留辦點情分。

蕭紅,從愛,到傷害,都一分一分地用力承受。

這樣一對角色,似乎是濃縮了世間不少眷戀的影子。

時間仿佛倒退到一年以前,蕭紅又常常一個人往許廣平那裏跑。然而,這個時候,魯迅已經不在了,她也再不似從前的那個蕭紅了。物是人非,她無法回到最初,她隻能在這份越走越冷的感情裏,體味亙古的荒涼。

她一去,又是一坐半天。她的痛苦,隻能向許廣平一個人傾訴。這時,許廣平就像母親一樣,安慰她,讓她在跟前慢慢地舔自己的傷口。當她訴說著的時候,有時遇到梅誌進來,也並不避忌。

朋友們都知道,對於二蕭之間的感情事,他們也是無力回天,情易逝,人還在。他們勸慰蕭紅,希望她珍惜身體。

朋友們的勸慰,蕭紅當然是很感激,然而,內心的傷痛依舊無法抹平。

快樂的時光又總是那麼的短暫,痛苦的時光總是會被惡意的拉長。蕭紅隻能獨自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

她盡量地讓自己沉浸在寫作中去,專注到另一件事中,心中的愁苦偶爾也能放一放。想法是好的。可是每當提筆寫到一些感性的情節時,她又很不自覺地會想起來,情緒時不時地再心中洶湧地波動,痛苦堵住了她的胸口,悶得她好似要難以呼吸。這時候,她會從屋子裏溜出來,像一個無主的孤魂,在街上遊蕩著,任周圍人聲車聲總耳畔掠過,任一段段街景從眼風中流走,她荒涼空曠地望著遠方,穿越時光,走進回憶裏……

魯迅逝世時,許粵華同胡風、黃源、周文和蕭軍等一起值夜守靈;從她以雨田的筆名發表的紀念魯迅的文章看,她對魯迅有著很好的理解。再加上在日本時她對自己關愛有加,所以

一天,蕭紅到黃源家去,正好遇見蕭軍在同黃源、許粵華夫婦說話。但是,蕭紅一出現,他們的談話就突然停止了。蕭紅向許粵華招呼道:“這時候到公園裏去走走多好呀!”見到許粵華躺在床上,窗子敞開著,她說:“你這樣不冷嗎?”說著,要把大衣給她披上,黃源說話了:“請你不要管。”

蕭紅沉默,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她想: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為了對待蕭軍,竟然拿我出氣了。可是,我們之中誰和太太們的友誼不是建立在做丈夫的朋友身上呢?誰不是一旦和朋友決裂,就連同太太作為一體而擯棄的呢?

蕭紅忽然看清楚了自己,和作為男人的附屬物而存在的事實,一種悲涼之感。

如今種種,她的心中更是諸多感歎。感一段韶華易逝,歎一聲情字兩難全。

她同蕭軍的愛,經曆了種種辛苦,好不容易得來,因此,她心中一直有一種不滅的信仰,就算是在日本時,對於和蕭軍的愛,蕭紅還有些自信,總以為他們的愛,在苦難裏已經融為一個整體,也就不會輕易被割離的。生生割離的劇痛,她是不能承受,而蕭軍也同樣如此。

所以蕭紅回來,她要以獨立地展示自己,希望自己曾經選擇的男人也同樣地選擇她,而且無悔於這種選擇。這是她的自信,也是她的性格。他相信蕭軍會欣賞這樣一個獨立的自己。

然而,情運難測,她所有關於蕭軍的愛的幻想一一幻滅。蕭紅終於發現,蕭軍沒有悔意,他不但不愛她,甚至連起碼的尊重也沒有。愛已從指縫中流走,攤開手,滿是傷痕。

蕭紅始終還是沒辦法公開決絕地與蕭軍分手,她還是沒辦法承受這樣隆重正式的分離。然而,情已至此,已經無法再繼續,進退兩難之間,她選擇了逃離。

她想到去北平,住一段時間再作打算。總之,她要離開上海,離開蕭軍,以及他的朋友們!

她把前往北平的想法正式向蕭軍提了出來,至於理由,僅說是出於懷念而已。從現在開始,好像她變得不那麼坦白了,經曆了太多傷害之後,她已經漸漸學會保護自己,將自己的心事藏匿起來。

蕭軍雖然對北平的印象並不算太好,為了彌補對蕭紅的過失,也就同意了她的決定,讓她先到北平,自己隨後再到。

近期,他雖然變得粗暴,但是舊情舊事,他是不能不係念的,陪蕭紅在北平住上一段日子,或許會生出一點感情來,至少兩個人的關係不至於太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