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涯孤女--落花傷逝
1.失心的花蕊
蕭紅,她終將獨自漂泊。沒有了溫暖的愛,她成了一朵失心的花蕊,隨著命運的苦雨寒流,浮轉,漂泊。
先期到了重慶的端木蕻良,當不成戰地記者,卻在遷至重慶的上海複旦大學謀了一份教職。由校方安排,他住在昌平街黎明書店的樓上。蕭紅按照羅烽在船上寫給端木蕻良的住址,設法聯係上了白朗,很快地便住進了江津白朗的家裏。
同白朗的再次相聚,蕭紅覺得十分幸運。白朗是蕭紅同蕭軍在一起時就認識的朋友,可以說,一路走來,她見證了蕭紅的宿命。她是喜歡蕭紅的,包括既溫柔又爽朗的性格,卻也為蕭紅憐惜著。每一次見麵交談,她都感覺到蕭紅內心的憂鬱逐漸深沉了,然而,她覺得總是會有一個不幸的陰影籠罩著蕭紅。然而,這個不幸很快就發生了。蕭紅和蕭軍分手了。曾經的相互攙扶,到如今的各岸天涯。這其中的悲傷想必隻有蕭紅自己懂得。
白郎不清楚在蕭紅身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隻是清楚的看到,蕭紅驚人的改變,仿佛是換了一個靈魂。
兩人同住了一個多月,蕭紅從來不向白朗談起和蕭軍分開之後的生活和情緒,一切都埋在心裏,對於一向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不肯吐露真情。但是,就算是蕭紅一言不發,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蕭紅心中的憂鬱,連笑容裏都帶著傷愁,湧動在她的生命裏,濃得化不開。
仿佛是歲月榨幹了她心中的柔情,蕭紅變得暴躁易怒了。有時候會忽然發脾氣,直到理智恢複,當她清醒時,才意識到白朗本來不應該是自己的發泄對象。於是便沉默下去。
如果說相愛是一場痛,那麼同蕭軍的離別便是她好不了的傷。
有些人,是掌心的一道劃痕,痛過之後,結成疤,便成為往事。有些人,駐留在心底,輕輕一碰,便是一次劇痛,一生好不了的傷。
蕭軍,正是烙印在蕭紅生命裏的那個人。
蕭紅的肚子越來越大,在將要分娩的時候白朗把蕭紅送到附近的一家小醫院。
蕭紅躺在病床上喘著粗氣,靜靜地體味著身體和靈魂的痛楚。她回憶起了多年前行將分娩的場景。那時她剛剛逃離旅館,那時她飽受困難的折磨,那時她頭腦中曾閃過許多生生死死的念頭,但最重要的是,那時蕭軍還在,他用盡渾身能量來保護自己。而此刻,她腹中懷著這個曾經她深愛的男人的孩子。然而,物是人非,愛人不在。她無可奈何地感受著孤獨。卻連悲傷都覺得格外的累。
不久,蕭紅順利地生下一個男嬰。白朗到醫院看過,嬰孩又白又胖,和蕭軍樣子很像。
然而,僅僅三天,便離開了世界。
蕭紅如離了魂一樣,緊鎖在痛苦裏。醫院裏隻有蕭紅一個產婦,鬧著要出院,她害怕夢魘一次次扼住她的喉嚨。然而,這一次,白朗的房東不讓她再住進來。按照當地的舊俗,未出滿月的女人是有邪氣的,住在家裏不吉利。
白郎拗不過房東的刁難,隻好為蕭紅讓走了。
在最後握別的時刻,蕭紅麵對著滔滔水流,她知道未來的遠景已經擺麵前了,她也將孤寂憂悒以終生。
蕭紅出院以後,住進歌樂山雲頂寺下的一間租定的房子裏。端木蕻良在複旦大學教書,一般都不會住在山上。
幽寂的環境,她飽嚐生命辛酸的心已經溢滿了滿腔墨淚,等待著揮灑和傾瀉,蕭紅開始恢複她的寫作。
這裏有一家著名的歌樂山保育院,是國民黨婦女指導委員會設立的,院裏收養的小朋友多是漢口一帶的流浪兒童。音樂家沙梅、季峰夫婦在保育院工作,他們有時會遇見一位婦女挎著籃子,從山坡頂上的房子裏走下來買菜。身穿著舊旗袍,臉色蒼白如雪,眼眸幽幽,湧動著深鬱。
季峰很早就讀過蕭紅的《生死場》,非常仰慕,她很想同蕭紅深入地談一談,但是多少次的想法卻始終沒有開口,有幾次在路上遇見,也隻是寒暄兩句而已。季峰看得出來,蕭紅不大愛同別人交流。
蕭紅的性格越發的怪,平日裏窗子和簾子通通關上,也不怎麼理會別人,她像是獨自沉浸在另一個世界一般。端木蕻良有時去看她,卻也是不從正路走,而是走的側路。
就算是有端木蕻良偶來探望,蕭紅的生活依然是孤獨的,他們的關係微妙而尷尬。蕭紅陰沉的心情再也好不起來了,她知道,心中的愛情之火,將永遠無法複燃。
多少人,生命還在,愛情卻早夭。蕭紅,過早的嚐盡了生命的艱辛苦痛,承受了太多不可承受的負重。
在某一天裏,蕭紅忽然覺得,這樣活著太累,她也許應該換一種麵貌。
蕭紅不久就搬到了,重慶的一條不見陽光的名叫米花街的小胡同裏居住。房子是池田租的,鄰居有綠川英子。
1939年,春回大地,四處一片盎然生機。
蕭紅也換了一番麵貌,衣著也開始注意了,開始注重美和享受。她瀟灑的樣子,讓朋友們也安心不少,然而,這是真實的蕭紅嗎?她將真實的自己藏到了哪裏。
夏天,蕭紅搬到北碚嘉陵江邊複旦大學文摘社的宿舍裏,同端木蕻良住在了一起,盡管雙方都極力否認,他們還是結合到了一起。
從那以後,蕭紅便很少參加朋友的聚會,她成了謎。
開始一段時間,蕭紅還會常常一個人去看胡風夫婦。梅誌剛剛產下一個女孩,蕭紅前來探望。
梅誌高興地稱道:“你倒比過去胖了,精神也好,穿上這衣服可真漂亮。”
她高興地告訴梅誌,這衣服的衣料、金線,還有銅扣子,全是她在地攤上買的。梅誌還見過她穿的另一件毛藍色布旗袍,也是她自己親手縫製的,那上麵還有她用白絲線繡的人字形花紋,把一塊粗布料顯襯得既雅致又大方。
蕭紅對於衣飾的講究,居然作為一種消息,傳到上海許廣平那裏去了。在重慶,蕭紅也是受到了一些非議。然而,這些輿論對蕭紅並不大,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外界的風聲,雨聲,質問聲,都不過是輕輕耳語,從不曾擾亂她的心。
一天,蕭紅又一個人爬上三層閣樓裏來了。胡風不在家,她留了下來,在竹製的圈椅裏坐下,一邊喘氣,一邊抱怨這山城出門行路的艱難。
梅誌為她倒了茶,隨即坐下來閑談,話間,忽然想起日前收到的蕭軍的來信,便不假思索地從抽屜裏取出來給她看。
蕭紅仔細地看了信,也看了照片。照片是蕭軍和一位姑娘的結婚照。兩個人雙雙坐在一處山石上,身邊還有一隻狗,那姑娘看起來很年輕、很健康,也很漂亮。她翻過照片的反麵,上麵寫著:“這是我們從蘭州臨行前一天在黃河邊‘聖地’上照的。那隻狗也是我們的朋友……”她手裏拿著照片,一聲不響,靜默得像是一尊雕像。剛剛臉上所有的色澤都瞬間退卻。
所有光陰在回憶裏倒流,回憶化成了苦汁湮滅了蕭紅的心。那一刻,她終於明白,那一段感情,無論是痛苦,還是甜蜜,都已經深深地鐫刻在了她的生命裏,拔不出來。
梅誌失悔了,本以為兩個人是緣分盡了和平分手,不會再介意什麼。沒想到卻對蕭紅產生了如此大的觸動。
梅誌不敢說什麼,隻是看著蕭紅默默地沉寂著。
過了好一會而,蕭紅也像是醒過來似的,然後就匆匆逃開。
這一年冬天,蕭紅和端木蕻良搬到黃桷樹鎮上秉莊的房子裏。這是鎮上唯一的一棟新式樓房。當時端木蕻良已是複旦大學新聞係教授,另外還有幾個教授也住在這裏。靳以就住在端木蕻良的樓上,因為在上海時就認識蕭紅,也寫文章,所以時有往來。
這時候的蕭紅,身體和心情都開始變壞,消瘦,咳嗽,臉上失去血色,也失去了笑容。她把自己緊緊鎖了起來。
2.不落的夢
據說,複旦大學的教務長孫寒冰曾經找過蕭紅,請她擔任一兩節文學課,她謝絕了。
要寫作,就必須贏得支配自己的自由。她所以主動遠離重慶文藝界,在蕭紅看來,寫作是個人的事,是在獨立的房間裏進行的,種種的文藝活動,實際上與創作毫無關係,而且會造成損害。
在武漢,她曾經參加過兩次文藝座談會,在會上,她的意見就相當的孤立。關於文學與時代和生活的關係,她強調的是時代中的作家個體,強調生活的積澱及其思考。
這時候的蕭紅已經不再需要什麼權威的證明,因為她自己已經能夠證明自己的價值。她心中對於權威的信仰,已經隨著蕭軍逝去了。所以,在返回故鄉呼蘭河的同時,她要重現他的生命、他的生活、他的少為人所知的人性的方麵。一個人,隻要懷著人類的夢想,內心充滿自由、愛和溫暖,生命本身就是一場抗爭。
她一而再地回到這樣的一場鬥爭裏。呼蘭河和魯迅,凝聚了人類的苦難、愛和抗爭,這時構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回憶和寫作使她充實。她願意讓自己陷入這中間。在實際生活中,和端木蕻良在一起,並不使她感到快樂,而是愈來愈疲乏、痛苦和沮喪。
幾個月來,日軍加緊了對重慶的轟炸,文化人又開始陸續向周邊或遠處撤離了。
蕭紅和端木蕻良都在各自寫他們的長篇,然而城市上空的警報卻一次又一次的在鳴響。
這對於蕭紅來說,是滿載著恐慌。
這時,孫寒冰來找端木蕻良,希望他去香港編大時代文藝叢書,在港的東北著名的民主運動人士周鯨文也邀請他去香港辦《時代批評》。他的小說《大江》正在香港的報紙上連載,這裏有一筆可觀的稿費收入,可以保證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寫作。於是他們決定一起到香港去。
1940年1月19日,蕭紅和端木蕻良飛抵香港。從異鄉到異鄉,她的一生從未停止過漂泊。
香港文藝界為他們的到來舉行了歡迎會。這時的蕭紅,如同耀眼的明星,應邀參加了各種活動,作過多次關於抗戰、婦女問題和文藝問題的講演。
社會救亡運動高潮迭起,三月間,還曾起意編輯出版一種大型文藝刊物,名目就叫《魯迅》。在她的計劃中,這刊物有長篇,有短篇,也有散文和詩,但一定要每期都有關於魯迅的文章。她想到三部分的工作,一是收集稿子,二是弄出版關係,最後還想由自己去弄錢。其中重要的是組稿,為此,她還特意寫信給許廣平,希望得到具體的讚同。
到了下半年,香港的空氣因不時傳出日本南進的消息而呈一種瘧疾式的緊張,每到這時,她立即寫信說正在購機票回重慶,要梅誌給先找房子,但緊張空氣一過,她又以寫作或生病為理由延宕下來了。一種焦慮的心境始終縈繞著蕭紅的心,起起伏伏,終使她無法平靜下來。
她也有信給靳以,感謝他對自己的關切之情,一顆孤苦的心,再也難尋靈魂的照拂。
蕭紅對白郎表達了自己最真實的狀況:不知為什麼,莉,我的心情永久是如此的抑鬱,這裏的一切景物都是多麼恬情和幽美,有山,有樹,有漫山遍野的鮮花和婉轉的鳥語,更有澎湃泛白的海潮,麵對著碧澄的海水,常會使人神醉的,這一切,不都正是我往日所夢想的寫作的佳境嗎?然而嗬,如今我卻隻感到寂寞!在這裏我沒有交往,因為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常常使我想到你,莉,我將盡可能在冬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