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寂靜中獨自享用孤獨,一顆心繾綣在憂傷裏,無法與愈合。然而,她還不到三十歲的年齡,還未來得及綻放,卻已經行將枯萎。以最滄桑的姿勢麵對生命。
端木蕻良依樣的風流倜儻。他的賈寶玉式的少爺本相,不但在生活中時時表現出來,在創作中也必然顯露出他的才子氣和脂粉氣。
端木蕻良的做派使蕭紅對她越來越反感,他們的感情悄悄地走向了陌路。
端木蕻良一直認為蕭紅的病情“沒有太多症狀”沒有像蕭紅向朋友們所傾訴的那樣;他隻看到她喜歡喝酒抽煙。沒有了情感的牽係,也就再也看不到她靈魂深處的樣子。
表麵上一對愛旅,實際上已經是形同陌路,彼此默然。
同端木蕻良的結合,是蕭紅最無奈的宿命。蕭紅不是沒有想過要掙紮,因為早在重慶的時候,蕭紅就產生過離開端木蕻良。然而,最終她又走回到了他的身邊。在飽嚐了孤獨之苦後,她迫切地渴望一個伴。她自覺周圍沒有一個真摯的朋友。她是女人,而社會關係都在男人身上,哪裏都有“封建”這個罪惡力量的存在。女人不管走到哪裏,都逃不出男人的天羅地網。
這是蕭紅同駱賓基談話時說到的理由,簡單蒼白,注滿了生命的無力感。她深深地渴望著愛,就算愛所剩無幾,她也是再也不忍心割舍掉。
從重慶到香港,是蕭紅對愛與自由的最後追逐,然而,她卻時時被情感牽絆著,得不到自由,她是矛盾的,一生都在逃,都在追,逃離苦難,追逐愛,在失去與獲得中掙紮。
從通信中可以看出,她是時時計劃著返回重慶的,端木雖然也計劃著離開香港,未來的落腳點卻選擇了昆明。不同的路線,已經很顯然地表示出了各自的心意。
次年,蕭紅還曾作過一次逃離的嚐試。當她從史沫特萊那裏獲知日本進攻香港的軍事動態之後,即動員來港的茅盾和她一同去新加坡。一是為了安身,再也是為了離開端木蕻良,這份情感中,她始終沒有找到救贖,又一次滿載了失望。
茅盾事後回憶說:“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想離開香港,因為她在香港的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希望由於離開香港而解脫那可怕的寂寞。並且我也想不到她那時的心境會這樣寂寞。”
寂寞是一朵妖花,在蕭紅痛苦的心中,豔豔地綻放,狠狠地吸著她心頭的血,使她的靈魂一次次痛苦地喊叫,漸漸蒼白。
一生逐愛流轉,卻終在時光裏啃噬孤獨。她加緊寫作,這是她最暢快的傾斜出口。隻有在寫作的時候,她才清醒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1940年,她出版了幾種著作,短篇小說集《曠野的呼喊》、散文《回憶魯迅先生》《蕭紅散文》,接著,又寫了短篇《後花園》、紀念魯迅的啞劇《民族魂》;長篇《呼蘭河傳》也終告完成。1941年她寫下短篇《北中國》和《小城三月》,後者是在病枕上寫成的;連續發表長篇《馬伯樂》,然而,隨著她的病情加重,她的寫作也不得不停止。
《呼蘭河傳》斷斷續續地寫了三年,是一條心路。
呼蘭舊夢,再回首往事幽幽如風,在每一刻寂靜光陰裏吹拂著蕭紅的心。呼蘭是她生命最初的地方,也是她最初的傷痛所在。
她沒有為時代高唱戰歌,而是寂靜地為廣大勞苦的人們深深呐喊。
蕭紅知道,呼蘭河的土地本身就是一部偉大的文學的作品,她在聆聽呼蘭河的傾訴,為這片土地代筆,靜靜地講述這樣一個故事。
3最後的故事
《小城三月》是蕭紅最後一個文學作品,像是一首生命的挽歌,悠揚婉轉,又帶著淡淡憂愁。
轉眼間,秋色漸濃,她心中生出一種蒼茫的哀愁,她胸中燃起了訴說的欲望,於是寫了兩封長信,一封給自己的鄉親,一封給自己的弟弟。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一封寄不走走的信,滿滿地裝載著她的情緒,她的懷思,她的哀愁,隨著她的腳步擴散四方,最後給這個時代留下了永恒的烙印。
張秀珂並沒有看到這封信,他在遊擊隊裏。據他說,他曾經寫過幾篇通訊、報告之類,給延安寄去。他以為姐姐蕭紅仍然和蕭軍在一起。後來他又寄信去過香港,卻始終沒有得到回複。再得消息時,蕭紅已經走了整整一個春季。
書信擱筆之後,她的病情也更加嚴重,經過全麵檢查,醫院確認蕭紅患了肺結核,於是把她從普通病房搬到隔離病房去。
她開始打空氣針,原本期待著能夠有所好轉,反而卻但是效果並不如預期的好。到了這時,身體潛在的疾病全部顯露出來了。
她咳嗽、便秘、氣喘,頭疼……她的臉色愈見灰暗,說話的聲音也變得低啞了。生命漸漸地暗淡下來。
她的病榻,被安置在醫院四樓院的前方走廊上。這裏卻是死寂一般的寧靜,不過卻是個視野開闊的地方,蕭紅經常倚著窗看海,看看那波光粼粼的水麵,遼闊的暢想。有時候會看看書,曬一曬陽光。如果不是病魔時時困擾,這也應當算是一段愜意時光了。
一夜,海風忽起,仿佛是命運在催促,蕭紅受涼了。從次日起,她的病情開始加重,咳嗽一直沒有停止過…… 身體逐漸衰弱。她已經隱隱感覺到生命在漸漸流失。
她懇求醫生給她打止咳針,醫生起先搪塞著,而後就不再理會蕭紅了。蕭紅想要出院,盡快擺脫這個地方,而周圍的人都在勸慰她好好住在醫院安心養病,沒有人能體會到她心中的痛苦。她感到不被人信任,但即使是憤怒,她也還是沉默了。她的心卻始終是無法安定下來。一種危機意識時刻地提醒著她要守住自己的生命。
在最無助的時候,蕭紅想到了蕭軍,她曾說:“若是蕭軍在四川,我打一個電報給他,請他接我出去,他一定會來接我的。”
至此,她清楚的知道,不管同蕭軍是分是合,蕭軍在他心中始終占有一個位置,任何人也無法代替。他們彼此,都曾給予對方獨一無二的愛。就算它在歲月裏沉寂,卻永遠不會消亡。多年後,某一刹那裏的回想,細細品味,這份情感,依舊甘醇香濃。那是回憶的味道,那是用盡生命之愛鑄就的佳釀。
最後,蕭紅想到了一個朋友,就是香港東北救亡協會的領導人於毅夫。她掛了電話,於毅夫果然立刻來到。在他同情和理解下,最後蕭紅終於如願的出院了。
周鯨文就同妻子一起到九龍看蕭紅來了。他們看見蕭紅就躺在那張破舊的床上。她見到周鯨文夫婦來訪,雖然努力振作,卻是還是一幅衰弱的樣子。
周鯨文在心裏埋怨於毅夫,並且勸蕭紅重回瑪麗醫院,像家裏這樣的環境對她這種疾病是有害處的。蕭紅點頭應允。
周鯨文臨走時,留下了一些錢,並囑咐端木蕻良為蕭紅辦理重新入院的事。
一些朋友知道她出院,陸續前來看望,其中有茅盾、楊剛、胡風柳亞子、駱賓基等等。
肺結核是一種時間的疾病。蕭紅的肺病正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消耗著生命,她咳得厲害,睡得不寧,喉頭的痰液越來越多。
時代文學社的袁大頓幫助料理左右,有一次,蕭紅要袁大頓替她到屈臣氏藥房買一支攝氏體溫計,因為不在行,他給買了一支華氏的回來。於是,蕭紅笑了。笑後,她溫和地向跟前的青年解釋了有關體溫計的使用法。
袁大頓回憶起來時,他寫道:“蕭紅的真摯的心魂的大門,在苦難臨頭時也為人打開的。”
蕭紅正麵臨著生命的劫難,而香港這座城市卻遭遇了戰爭。
九龍陷入炮火之中,硝煙彌漫,整清早,駱賓基搭乘巴士來到蕭紅的寓所。
對於駱賓基的到訪,蕭紅是歡迎的,端木蕻良同樣求之不得。他想去港島同有關友人商議去留問題,正苦於無人照料蕭紅,見到駱賓基,就像見到救星似的,他可以毫無掛礙地走了。
柳亞子來到蕭紅臥病的房間,探望蕭紅,此時的蕭紅非常恐慌,他安慰說,“不要怕。”
蕭紅說:“我是要活的!”聲音微弱,如同一個老人的絮語。柳亞子又安慰了蕭紅會兒,就同端木蕻良走了
蕭紅臉色慘白說:“你不要離開我,我怕……”
她要駱賓基伸出手來,說是自己過於疲倦了,需要閉閉眼。 “這樣,我的心裏就踏實一些。”蕭紅閉著眼睛,像孩子一般。
這個時候的蕭紅,隻求心中一份安穩,其他已經是別無所求。
端木蕻良很晚才回來,帶來一個消息,準備夜深時分偷渡海峽。
偷渡的漁船,據說是於毅夫為這三位東北作家準備的。當時,港九之間所有的公共汽車、電車、渡船都停駛了,海峽在夜間戒嚴,封鎖了兩岸的交通,要偷渡成功並不容易。何況,多出一個病人,增加了行動的不便,駱賓基是必須留下來的。
為了寬慰蕭紅,駱賓基曾經說過“怎麼樣也不會丟下你不管”之類的話。既然有言在先,他想,不管自己的私務多麼急切地等待趕回去料理,也得耐心地等待,履行自己對病人所作的承諾。
下半夜,兩三點鍾過後,三人按晚間的協議行事。病人由駱賓基負責護理,端木蕻良攜帶簡便行李,分坐兩輛三輪車開到汽輪碼頭旁邊事先約定的地點,然後登上小船。黎明前,他們終於經過一段緊張而沉寂的行駛,安然靠岸。
在時代書店職員的協助下,抬著蕭紅,輾轉了幾處,最後住進思豪酒店。
房間空空蕩蕩。雖然有防空用的黑色窗帷,有電燈電話,但桌子上沒有台布,沙發上沒有罩布,木椅上沒有坐墊,台燈也撤走了燈罩,一切物體都顯得陳舊不堪。蕭紅被安置在有床帷架而沒床帷的床上,床周圍的銅欄杆柱子也是鏽跡斑駁的。整個房間,就像是一間破敗的古董店。既不見酒店的經理人員,也不見自製服的侍者,仿佛酒店處於無人值班管理的狀態。
戰爭的陰霾籠罩之下,已經找不到光鮮之處,整個城市都傷痕累累。
把蕭紅送到這裏,駱賓基覺得兩天一夜的奔波,總算有了著落,不禁鬆了一口氣。他打算晚上出去找私渡海峽的小劃子,如果順利,當夜就可以回到九龍寓所,把稿子和衣物帶出來。時已黃昏,他見端木蕻良遲遲沒有上樓,不知在樓下辦理什麼手續,有點心急了,於是跑出五樓的走廊等候,正好遇見專門來訪蕭紅的大公報記者楊剛。他把楊剛帶到蕭紅的房內,留下他們兩人談話,守候端木蕻良歸來。
遠遠的海灘上不時傳來炮聲,彌漫了海麵。駱賓基愈等心裏愈急。
楊剛走後,駱賓基來到蕭紅床側,問是不是自己還必須留在這裏等端木蕻良回來,才能離去。蕭紅要他坐下來。也許與來訪者剛剛說完話,有過激動,她這時有些疲憊了,臉色愈加蒼白、陰暗,說:“端木不會再來了!”
“這是為什麼?”
“他要‘突圍’……”語氣平靜,帶著深深的哀傷。
駱賓基驚呆了。
考慮到英國幾千人的駐軍不可能長期守住這塊租借地,駱賓基決計馬上偷渡,而且要趕在日本的海軍陸戰隊還未占領九龍市區之前回到自己的寓所,不然,稿子將毀於戰火之中。他告訴蕭紅,他必須回去取稿子,取到之後,再回到這裏探望她。這時,蕭紅突然轉過臉去,顯然不願對方看見自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