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涯孤女--落花傷逝(3 / 3)

“難道一個處於病中的朋友,她的生命就不及你的那些衣物珍貴?”

“當然不是這樣的!”駱賓基低聲辯解道:“朋友的生命,在我看來就像看待自己的生命一樣珍貴。可是,我在桂林的桐油燈下寫的那些稿子,我是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珍貴的!”

“那一你就去!”

“我會連夜趕回來,絕不會把你擺在這裏,從此不管了!”

“那就很難說了!”

“怎麼難說呢?”

“你聽我說,好麼?你想,你真的能說回來就回來麼?這是戰爭呀!你聽炮聲這麼激烈,你知道,九龍現在怎麼樣了?尤其是你的住所離碼頭那麼遠,坐巴士要坐二三十分鍾,是太子道路底呀,那裏是不是已經在巷戰了?你怎麼能冒這個險呢?……”

蕭紅是為朋友的行動擔心了。駱賓基聽了,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留了下來。

歸根結底,病人身旁沒有一個照應的人,實在是不能就此離開的。而且,在整個戰爭中擔負起與病人生死與共的護理責任,應當成為以魯迅為主將的營壘中的戰友之間的崇高義務,任何一個處於同樣狀態下的流亡的左翼東北作家都是不會推卸的。駱賓基沉思著,在蕭紅麵前安定下來了。

“對現在的災難,我所需要的就是友情的慷慨!不要以為我會在這個時候死了,我會好起來,我有自信。”自然,駱賓基的諾言,在蕭紅聽來是無限欣慰的。

她的一雙敏感的大眼睛,這時現出了勝利者的喜悅的光輝。她以大姐般溫存的語氣,要他坐到床側,說,她早已知道,他是不會把她丟開不管的。兩人的友情,由此頓然轉入一個親切無間的階段,就像姐弟般坦率,戰友般親切,少男少女一般的純潔與天真。

在四周空寂無人的所在,兩個人開始了無盡無休的傾談。在世界上,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專注地傾聽自己,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嗬!隨著絮絮的敘說,蕭紅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青春時代,回到了焚燒著熱戀和叛逆激情的歲月,和此後漫長的充滿坎坷的流亡生活……

她說了許多同蕭軍在一起的往事。在這中間,給駱賓基印象最深的,還是她在回憶兩人分手之後的一種獨立自主的昂揚情緒,仿佛從此擺脫了從屬於對方的地位,就是個人的自由與解放,不屈的意誌也就獲得勝利了。

蕭紅說:“……現在我要在我父親麵前投降了,慘敗了,丟盔棄甲的了。因為我的身體倒下來了,想不到我會有今天!……我要回到家鄉去。你的責任是送我到上海。你不是要去青島麼?送我到許廣平那裏,你算是給了我很大的恩惠。這隻是一兩個禮拜之內的事情。我不會忘記。有一天,我還會健健康康地出來。我還有《呼蘭河傳》第二部要寫……”

說到端木蕻良,蕭紅說:“他麼?各人有各人的打算,誰知道這樣的人在世界上是想追求些什麼?我們不能共患難。”

她又說:“我為什麼要向別人訴苦呢?有苦,你就自己用手掩蓋起來,一個人不能生活得太可憐了。要生活得美,但對自己的人就例外。”

“我不理解,怎麼和這樣的人能在一起共同生活三四年呢?這不太痛苦了麼?”駱賓基問。

蕭紅說:“筋骨若是痛得厲害了,皮膚流點血也就會變得麻木,不覺得有什麼了。”

第二天,端木蕻良突然走了進來,還為蕭紅帶來兩個蘋果。蕭紅沉默著,似曾相識似的,神色有點漠然。

你還沒有突圍呀?”駱賓基問道。

“小包都打好了,等著消息呢!”端木蕻良回答說。他為蕭紅刷洗了痰盂,很快就離開了。

不久端木蕻良又走了回來,說了一些悔話。駱賓基是極其憤怒的,蕭紅卻是坦然淡定。

4.芳塵永寂

晚上的時候,蕭紅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她給柳亞子打了一個電話,愉快地笑著說:“我完全像是好人似的了。我的精神很好。……”放下電話,她向駱賓基轉述說:“他聽到我的聲音,說,你能打電話了呀!他那個高興的口氣,哎呀!……在這樣慌亂的時候,他還能注意到我的聲音,說是從我的聲音裏就知道精神好了,這真是詩人的真摯。在這混亂的時候,誰還能注意一個友人的聲音呢?”

大樓又恢複了它的空寂和平靜,而他們之間的談話,就又在一種友情的渴待中給接續起來。他們談文學,談魯迅,談各自的見聞……蕭紅的眼光,再也見不到先前那種神經質的閃爍不定的神色。她在怡然地談說經曆的往事之外,也傾心地談及構思中的小說。

《紅玻璃的故事》 是蕭紅最後講述的故事。

然而故事還未講完。六樓突然中彈,蕭紅被嚇得一驚,電話也終中斷了。她仿佛聽見了命運的聲音。

駱賓基帶著蕭紅,在火光燈影裏很快沒入擁擠的人群中。曾經幾次嚐試著站立和走路,結果又是一次無力的抗爭。

十天之內,經過數次遷移,她終於無法支持,最後隻好從時代書店的職工宿舍轉入跑馬地養和醫院。

蕭紅入院不久,端木蕻良又突然出現了, 他向駱賓基表示歉意,並聲稱願相陪照料病者。駱賓基持歡迎態度,他太勞累了,實在需要回到書店職工宿舍去睡一覺。

第二天,駱賓基來到養和醫院時,醫院已經診斷蕭紅為喉部腫瘤,決定動手術摘除。蕭紅和端木蕻良都同意醫生的方案,隻等駱賓基的意見了。駱賓基毫無醫學知識,除了同意,還能說出別的什麼話來呢?

手術過後,喉頭接上銅嘴呼吸管。這一噴氧裝置的安設,會發出噝噝的聲響,連說話也帶有噝噝的雜聲了。這樣的病痛讓蕭紅更加感到無力。

晚上,蕭紅把端木蕻良打發走,對駱賓基遺囑式地單獨作了關於《呼蘭河傳》和《馬伯樂》兩書版權的交代。稍後,駱賓基將相關的內容向站在走廊上的端木蕻良作了轉達。

他們一起走進病房,蕭紅平靜地靠在活椅式的病床上說:

“人類的精神隻有兩種,一種是向上發展的,追求他的最高峰;一種是向下的,卑劣和自私……作家在世界上追求什麼呢?若是沒有大的善良、大的慷慨,譬如說,端木,我說這話你聽著,若是你在街上碰見一個孤苦無告的討飯的,袋裏若是還有多餘的銅板,就擲給他兩個,不要想,給他又有什麼用呢?他向你伸手了,就給他。你不要管有用沒有用,你管他有用沒有用做什麼?凡事對自己並不受多大損失,對人若有些好處的就該去做。我們生活著不是做這世界上的獲得者,我們要給予。”

她又說:“我本來還想寫些東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離開你們了,留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去了……你們難過什麼呢?人,誰有不死的呢?總有那麼一天……生活得這樣,身體又這樣虛,死,算什麼呢!我很坦然的。”

蕭紅的眼睛潤濕了,又低聲說:“這樣死,我不甘心……”

她對生命,漲滿了深深地渴望,就算耗盡了生命最後一絲力氣,她也還是要掙紮。

端木蕻良站在床側,也哭了起來。

1942年1月18日中午,蕭紅由駱賓基和端木蕻良兩人陪同,乘坐養和醫院的紅十字急救車,再轉入瑪麗醫院。

醫院給蕭紅做了檢查,確診為肺結核與惡性氣管擴張。養和醫院的誤診,致使蕭紅不能進食,隻能靠注射葡萄糖維持生命。像是命運的捉弄,而這種不幸卻真實的發生在了蕭紅的身上。

下午二時,蕭紅在手術室換了喉部的呼吸管。夜晚,她在六樓的病室裏平靜地躺著,蓋了院方的白羊毛毯,不說一句話。

過了一整天,到了半夜十二點,蕭紅見駱賓基醒來,眼睛現出關切的神情,微微笑著,做出要筆的手勢。

她在拍紙簿上寫道:“我將與碧水藍天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

當她寫下最初九個字時,駱賓基對她說:“你不要這樣想,為什麼……”她揮手示意不要攔阻她的思路。

又寫:“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三時示意吃藥,又吃了半個蘋果。這時,她由喉口銅管呼吸,聲帶無力發音,但神色是恬靜的。接著,她又要紙寫:“這是你最後和我吃的一個蘋果了!”

21日,一個美麗的早晨,溫柔的陽光,蕭紅可以發音說話了。這時,她臉色紅潤,心情顯得很愉快,而且吃了半個牛肉罐頭。她說:“我完全好了似的,從來沒有吃得這麼多。”

她的精神有些反常,讓駱賓基心中有些惶惑。她招呼駱賓基說:“坐下來抽支煙吧!沒有火麼?”

駱賓基說不想抽煙,實際上是沒有火。蕭紅說:“我給你想法子。”

“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你養你的病好了!”端木蕻良說。

蕭紅說:“等一會兒,塞斯特兒就來了。”她按了幾下床頭的電鈴。

“你知道整個醫院都沒有人了。”駱賓基說完在大樓裏到處找火柴,最後走出醫院的大門。他還想在附近的村子,或是在公路旁賣雜貨的小攤,買一盒火柴。這樣,他走到了香港市區。他心裏還是惦記著那些小說的稿子,他想蕭紅今天的狀況又很好。於是,他安心的上船走了。

22日黎明,駱賓基回到香港,帶了些食品去探望蕭紅,再上樓的時候,病人已經不在了。他的心忽然慌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趕緊到常去的書店宿舍去,看到端木蕻良的留條,告以蕭紅病危,囑歸後等他來接。不久,端木蕻良來了。

他告訴駱賓基說,瑪麗醫院因為軍管,隻好臨時轉往紅十字會設立的聖提士反臨時病院;

蕭紅當時情況已經非常差了,她陷入了一種混沌的狀態,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已經完全不能發聲了,生命將盡,她腦海裏浮現的是所有她最難以割舍的溫暖。他向端木蕻良要來筆,寫下了“魯迅”、“大海”幾個字。

這是她生命最後的懷念。

蕭紅早上六時就昏過去了,一直不省人事,看來已經無法挽救了……

駱賓基衝進醫院,隻見蕭紅仰臉躺著,臉色慘白,合著眼睛,頭發散亂地披在枕後,漸漸的,臉色就灰暗了下來。

蕭紅在氣息漸弱的時候,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卻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十一點,蕭紅停止了呼吸,所有的抗爭和掙紮都停止了。

一抹絕豔的孤紅,與藍天碧海處永寂。一生跋涉,在另一片天空裏靠岸。她的靈魂之花,豔豔地開在光陰裏,永生不滅。

“落花無語對蕭紅。”這是端木蕻良在蕭紅重病時的感傷之作。

問花花不語,為誰開?為誰落?算三分春色,半入流水,半入塵埃。

蕭紅,一朵參演浮萍,歸天,靠岸。

蕭紅沉寂了,整個香港也一片灰暗,硝煙迷茫著整個天空,人們滿心驚恐。仿佛是一座城,在為她的離去沉痛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