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內地到西北再到香港小島,這一路,她一直在顛簸,卻一直在回憶。與蕭軍的感情,魯迅的逝世,無一不是她的痛苦所在。這個逃離家門的女子也開始懷念起了家鄉,懷念起後花園裏寵愛她的祖父,懷念那條從記憶中滔滔而逝的呼蘭河。她提筆寫《呼蘭河傳》,寥寥十萬言,卻斷斷續續地寫了三年。當現實已經一片冰冷,她隻得從回憶中尋找慰藉,汲取溫暖。這部散文詩一般的田園牧歌是蕭紅給文學最大的獻禮,她被稱作“30年代的文學洛神”。若是她聽到了,必定又是一笑:我哪兒是什麼洛神,不過是呼蘭縣裏飛出的精衛鳥。她從記憶的莊園中取出一磚一瓦,細細地擺放、建築,企圖在這大海之南,再造一座後花園。
臥聽海濤閑話
1944年,斯人已去。那些閑言碎語和人事糾紛在內地繼續各執一詞地爭辯、吵鬧。在香港淺水灣的蕭紅墓,故人戴望舒寫下了一首《蕭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我等待著,長夜漫漫,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在很多朋友眼中,蕭紅給人的感覺是“不具壽相”。然而,她又是一直如此地飽含生命力地活著。她的一生經曆過很多次死亡。少女時代,在逃到北平的時候,她在小屋中煤氣中毒,醒來之後她歎道:“我不願意死,一想到一個人睡在墳墓裏,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多麼寂寞啊!”
在福昌號屯的軟禁歲月裏,在東興順旅館被當作“人質”關押的歲月裏……她自殺的理由是如此充足,可她沒有想過死。
她一直相信活下來就會有自由,而死亡,是絕不甘心的。天才如她,還有更長的路要走,更多的文章要寫。
然而,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裏,她被庸醫誤治,喉管開刀,因而不得言語。她拿著筆,勉力支撐,在紙上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又寫:“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蕭紅的悲劇是女性的悲劇,也是性格的悲劇。母性和童心構成了她的全部個性。她對於萬物有著極大的悲憫和領悟,地母一般寬容博愛,因而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去愛 ,她永遠像一個母親那樣去毫無保留地愛著男人,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寬容他們。可是她的肉身又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容易對人產生依賴。她把生命中的每一個男人都當作救命稻草,對王恩甲的信賴,對蕭軍的依戀,都是她致命的弱點。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仰視她的“弟弟”端木蕻良,他卻是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所以,在愛情的道路上,她必定會失望。
她在小說中反複地探討生、死、生育、失去……這些看似宏大的話題其實是她從少女時代就開始目睹和經曆的東西,是她最深刻也最直接的生命體驗。她所生活的時代給予女性的舞台本身就很小,而她的思想和才情卻遠遠超出了這個舞台的容載量。正如她與好友聶紺弩在聊天的時候所說的:
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弱,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下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性情。我知道,可是我還免不了想:我算什麼呢?屈辱算什麼呢?災難算什麼呢?甚至死算什麼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是這樣想的是我呢?還是那樣想的是。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
蕭紅的一生如曇花乍現,在紅塵中晃了個身兒,便又匆匆離去。仿佛從一開始,她便預見自己的生命太短,因而迫切地要逃離,要抓住……而最終,那些急匆匆要留下的人啊情啊都化作指間沙,緩緩地流走。在那段荒蕪的歲月裏,隻餘下遙遠的記憶與她互相取暖,一點一點地喪失了生命的溫度。
參考書目:
季紅真 .蕭紅全傳 .現代出版社,2012.鍾耀群 .端木與蕭紅 .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8.王觀泉 .懷念蕭紅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駱賓基 .蕭紅小傳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悄吟 .商市街 .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蕭紅 .呼蘭河傳 .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