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呂碧城:夢餘無跡認悲歡(3)(2 / 2)

忽然,屋外的工廠裏汽笛鳴響,呂碧城從夢中驚醒。她又得知橫濱地震,便寫下文章來記錄這則似有所指的夢,心想那人或許已經罹難了,前塵便也一筆勾銷。

諸如此類的夢境,呂碧城寫過不少,她還曾記錄過自己“靈魂出竅”的事跡。這些玄虛的事情,恰好反映出呂碧城對精神世界的好奇。從夢中延伸出來的,其實是如藤蔓一般纏繞她一生的宿命感。

母親嚴氏曾經兩度為她求簽,第一次是為呂碧城婚事而求,得簽:

“彼此家居隻一山,如何似隔鬼門關。日月如梭人易老,許多勞碌不如閑。 ”似乎暗指呂碧城被退婚之事,令人歎惋。而另一簽是為呂碧城出國遊學而求,得簽:“君才一等本如人,況又存心克體仁。倘是遭逢得意後,莫將偽氣失天真。”似是勉勵讚許之意。

這些今日看來“迷信”的東西,在呂碧城那兒卻備受重視。宿命感是流淌在血液裏的一種性格,它通常會輕易俘虜感性的人們,就像今日有很多人迷信星座,究其根源,還是因為它們和現實的巧合。而巧合,在佛教中的解釋都來自於“因果”。

而呂碧城的宗教之路,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她在辭去總統秘書的職位之時,就陷入了深深的失落。這種失落來自現實的背叛和抱負的落空。

瓊樓秋思入高寒,看盡蒼冥意已闌。棋罷忘言誰勝負,夢餘無跡認悲歡。金輪轉劫知難盡,碧海量愁未覺寬。欲擬騷詞賦天問,萬靈淒惻繞吟壇。

這首《瓊樓》或許最能詮釋呂碧城的失落,“棋罷忘言誰勝負,夢餘無跡認悲歡”。現實的混沌讓她找不到出路,因此隻能選擇離開。

當呂碧城選擇徹底遠離政治之時,她開始了對精神世界的追求。

她起初試圖研讀道家學問,並與道士陳攖寧交好。陳攖寧很欽慕呂碧城的才華,特地為她闡釋道學,寫過《女丹詩注》、《答呂碧城女士三十六問》等文章,相當於導讀。陳攖寧還特別向呂碧城介紹孫不二的女丹,怎奈當呂碧城聽聞女丹雙修之說,便索然離去。

後來,由於致力於“護生”事業,呂碧城漸漸覺得自己的精神信仰與佛教思想不謀而合,便在日內瓦正式皈依佛門。

作為近代著名的佛門名士,呂碧城大概可與弘一法師相提並論了。不同於以往的僧侶,他們都出身名門,接受過高等教育,享受過榮華富貴,中西皆通,雖說入了空門,卻常有愛國義舉。

《紅樓夢》中,演了百餘回熱鬧紅塵戲,賈寶玉最終遁入空門,這是俗語說的“勘破紅塵”,看透了熱鬧凡俗,世事成空。而呂碧城和弘一法師的皈依卻似是另一層麵上的,源於悲憫。

呂碧城的一些思想要超出時代很多年,她有抱負,卻無野心。在她的政治主張和社會主見的背後,都有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在支撐著。那是一種宏大的悲憫,與“左”、“右”無關,與立場無關,更與身份無關,那種力量來自於人性,最終顯現於人格。

在那樣一個年代,像呂碧城這樣的人物有很多,他們希望以自己的身體為磚瓦,鋪就一條寬闊坦途,供後人漫步,卻從不計較那磚瓦上是否有自己的名字。這是一種在今日再難尋到的人格力量。

作為一個女子,在那樣一個年代,呂碧城的道路本就比旁人來得更加艱難,可她非要執著地走下去,不依賴任何人。呂碧城曾經拍過一幅很有趣的照片。照片中兩人都是她自己分身扮演的,類似於今日的 PS:一個著長衫的男子跪在地上,女子坐在一旁,名為《求己圖》,意指“求人不如求己”。這張分身照好像譬喻著呂碧城獨立的一生,引人遐思。

1943年,呂碧城在香港去世,享年六十歲,她逝世後,骨灰被撒入南中國海,從此江海寄餘生。而呂碧城的收場亦是神秘,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首詩據說是夢中所得:“護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績忍重埋。匆匆說法談經後,我到人間隻此回。”

不知是早有先知,還隻是另一次巧合。她的這首詩似乎闡釋了她的原聲。她從萬馬齊喑的清末走到自由奔放的民國,從故鄉那片容不得她的土地裏走出,走到了世界舞台上……她的氣魄是開天辟地的,千古以來頭一回的女子覺醒,她的高度甚至超出了一個時代,直抵人性。

這繁華遍地的一路上,她始終都是一個人,孤傲得像是在廢墟之上盛開的花朵。她的生命中有狂歡,也有失落。然而,作為一個女子,呂碧城活得盡興,也活得自如。對於這高潮迭起、絕少失手的一生,呂碧城是得意而驕傲的,因此最終能雲淡風輕地說一句:“我到人間隻此回。”

參考書目:

周納 .呂碧城評傳·作品選 .氣象出版社,1999.

王忠和 .呂碧城傳 .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