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但她的腳步違反了她的想法,許是因為這才是她最真實的願望。沉重的腳步將她帶到了柳湖邊,每一聲不調都像一聲重重的無奈的歎息。她坐到平時和顧小順一起討論問題的那張長椅子上,長椅子下的湖水不知道紀潺潺心裏的憂思,依然像往常一樣展現著柔和靜謐的波光湖色,水麵像坐在窗前的吹著風的少女的頭發輕輕晃動。這裏和昨天一樣,魚兒仍然快樂地遊弋,對它們有一處清澈的水更夠了,其他的不會管,沒想到管。柳樹也像昨天一樣在風裏輕輕跳著婀娜的舞姿,微微窸窣響的柳葉像舞女手上一長串的手鐲伴著舞步相互撞擊。連天上的雲也如昨天一般漫不經心飄過,雲朵的顏色似乎還保持著昨天的樣子。
一切是昨天的樣子,除了她心裏想找的那個人。以前她每天下班從這裏經過他都會在這裏,今天為什麼沒在。是不是有的人我們不需要的時候總會出現我們身邊,我們需要的時候卻偏偏這樣那樣錯過。
紀潺潺苦笑一下,心裏對自己說:“紀潺潺,你真傻呀!他能幫你什麼,他是一個自身難保的人隻會平添他的煩惱。你一直以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嗎?什麼都靠自己,現在怎麼有那麼一點退縮,這可不行,你一定要堅強,而且是比以前堅強。不過我為什麼這麼強烈感到想和他說一說,好想和他說了心裏就會好受問題就會解決似的。別傻了,別做著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一些於事無補的念頭。擦去你的心裏的眼淚,抹去那些探出頭的脆弱,無論什麼困難驕傲地積極地去麵對。”
紀潺潺正準備走,後麵的路上傳來一陣說笑聲。紀潺潺回頭看,是顧小順和花細雨。顧小順說了什麼開心的,花細雨笑得像下蛋的母雞一般咯咯作響。紀潺潺對這一切太熟悉了,顧小順的笑容,他的語調,他的表情,她統統熟悉像自己的一般,每晚睡覺前都會從記憶裏拿出來,回味一番,再小心翼翼放回去。
如今看著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表情,對象換了,心裏很不是滋味。紀潺潺躲到下麵的柳蔭裏,她想起這段時間花姐很頻繁光顧這裏,以前以為關心這裏的生意,此時想來似乎另有目的。加上花姐曾很關切很仔細幾乎一字不漏問她關於所知的大哥哥的情況,這些前前後後的事情組成了一個模糊的結論:花姐對大哥哥很感興趣,但不知出於什麼目的。
紀潺潺內心並不喜歡花姐,感到這個人心機太重。
她聽到他們的對話。
“小順你真是個幽默大師,隱含民間真正的高人,什麼事從你嘴裏說出來都這麼搞笑。”
“沒有了,我說的不可笑,而是這個世上可笑的事情太多了。”
“真該說聲抱歉,沒敲門就直接進去了,不隻挺雅致,有些地方亂了點。我覺得有的地方可以增加一些東西,下次我來補上我的創意,包你大開眼界。你的一些東西亂糟糟,早該需要個人整理整理。”
“這樣挺好,懶漢過這種生活了,理過了沒兩天又回歸原樣。”
“那我一直幫你理!”
“咳咳,我習慣這樣,做好的壞的改變,會不適應。不說這個了,你說的那個地方在哪裏?遠不?”
“很快到了,你隻需要用腳跟上我。”
“……”
顧小順和花細雨很快走遠,他們說話的聲音聽不清楚,但花細雨時不時爆發的誇張的故作嬌甜的笑聲聽很清楚。
看兩人樣子兩人約會去了,紀潺潺心裏氣極。心好像被一把無形的勺子挖去了大半,覺得心裏一下缺了很多東西,還疼得厲害。
顧小順生怕路途中遇到紀潺潺,快走到他們經常探討的柳湖,心裏一陣緊張。幸好一個人沒有,顧小順暗罵自己疑神疑鬼,這個時候紀潺潺仍在上班。從那把長椅子經過時顧小順猛地揪了一下,他分明感到這痛楚不是源於自己的軀體,像是感應到某種連接,另一個人心裏的疼痛傳導到他心裏。
到了前麵的分路,顧小順選了另一條,避開從奇香小茶樓門口過。他遠遠看了幾眼奇香小茶樓,門似乎閉著的。
花細雨看著顧小順心不在焉和自己說話,眼睛和大半個心朝小茶樓那個方向看,心裏妒意翻滾。
走了幾步樹林便將視線完全阻斷了,顧小順表麵像剛才一樣和花細雨交談,心裏灌滿悵然若失的感覺。
估摸顧小順和花細雨走到公園外了,紀潺潺從柳蔭深處轉出,臉色蒼白,整個人看著就像一個陰鬱的陰影。她無力坐到長椅上,覺得全身無力,腦子裏一片混亂。
這時奇香小茶樓那條分路上走來一個中年人,臉色憔悴,眼鏡的鏡片像主人心裏的憂愁一般厚。正是路寒,比起去接花細雨那時,兩三個星期整個人似乎蒼老了四五歲。
原來蒼老我們容顏的除了無可抗拒的歲月,還有許多不可抗拒的東西,比如深如海黑洳夜光如天的憂愁,比如路寒的憂愁。
自他和花靜生活一起,來到這個總體平靜和溫馨的小城,他發現自己想的很多事情,錯了。
他以為自己堪比宇宙廣闊的愛,以為自己不顧一切不求回報的付出,以為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無處不在的體貼,會給自己帶來幸福,要求不多,哪怕那麼一點,眼睛可以勉強看清,手可以微微碰的那麼小小一粒幸福,足夠。可是沒有,他的心騙不了自己,他的感覺堅持如實把血琳琳的一切呈現給了他:花靜的心裏沒有他。
他想起那句詩,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他的心裏一陣悲苦,他才是麵對世上最遠距離的那個人。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也不是我站在你麵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你明明知道我這麼愛你沒有你不能活下去,而你分明也知道你並不愛我你的心裏永遠不可能鐫刻上我的名字,你還和我在一起,躺在我的身邊,對我輕輕地邪氣地微笑,用責備的口氣說:“親愛的,你怎麼看著總是不開心的樣子?”
他想這樣的距離沒有度量單位可以衡量,沒有一個哪怕最頑強的細胞體能在裏麵存活,沒有一陣風能從裏麵吹過。他感到莫大的悲哀,自己的存在隻是對別人的一種安慰,這世上沒有一種悲哀更讓他覺得悲哀了。很快他發現自己錯了,這世上還有一個更大的悲哀超過他的悲哀,那就是他明明知道自己悲哀,扮演一個木偶人一般的角色,卻不能擺脫。不說擺脫,他還越陷越深,仿佛中了一個女巫的咒語,女巫越念越激烈。
路寒每天處於這種痛苦之中,花細雨不準他喝酒,他寄托自己的哀愁於文學之中,其中尤其喜歡詩歌,詩歌裏最愛海子,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痛苦而無法解脫的人。
他最喜歡海子《麥地》裏的那幾句詩:
麥地
別人看見你
覺得你溫柔,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幾乎讀到每一首悲痛的詩篇,他都會想起花靜,沉湎自己的痛苦和無奈。讀到快樂的句子也不能緩解他的痛苦,相反,他更加痛苦。痛苦的人不怕悲痛源源不斷地加重,卻怕看著別人的幸福,看著別人寫下的幸福,所有與幸福相關有牽連的東西本身帶著雙倍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