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嗎?你的血隻配往家具上刷,所以你出了醫院往西走,不用走太遠,就是在五星橋下麵,有一個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賣給他吧,他會要你的血。”

許三觀聽了這些話,搖了搖頭,對他說:

“你說這樣難聽的話,我聽了也就算了,要是讓我三個兒子聽到了,他們會打爛你的嘴。”

許三觀說完這話,就轉身走了。他走出了醫院,走到了街上。那時候正是中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輕人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衝過去,一隊背著書包的小學生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去。許三觀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裏充滿了委屈,剛才年輕血頭的話刺傷了他,他想著年輕血頭的話,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血沒人要了,隻有油漆匠會要。他想著四十年來,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賣不出去了。四十年來,每次家裏遇上災禍時,他都是靠賣血度過去的,以後他的血沒人要了,家裏再有災禍怎麼辦?

許三觀開始哭了,他敞開胸口的衣服走過去,讓風呼呼地吹在他的臉上,吹在他的胸口;讓混濁的眼淚湧出眼眶,沿著兩側的臉頰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裏,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淚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腳在往前走,他的眼淚在往下流。他的頭抬著,他的胸也挺著,他的腿邁出去時堅強有力,他的胳膊甩動時也是毫不遲疑,可是他臉上充滿了悲傷。他的淚水在他臉上縱橫交錯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縫爬上快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長出去的樹枝,就像渠水流進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滿了城鎮,淚水在他臉上織成了一張網。

他無聲地哭著向前走,走過城裏的小學,走過了電影院,走過了百貨店,走過了許玉蘭炸油條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門口了,可是他走過去了。他向前走,走過一條街,走過了另一條街,他走到了勝利飯店。他還是向前走,走過了服裝店,走過了天寧寺,走過了肉店,走過了鍾表店,走過了五星橋,他走到了醫院門口,他仍然向前走,走過了小學,走過了電影院……他在城裏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了腳,看著他無聲地哭著走過去,認識他的人就對他喊:

“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你為什麼哭?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理睬我們?你為什麼走個不停?你怎麼會這樣……”

有人去對一樂說:“許一樂,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著走著……”

有人去對二樂說:“許二樂,有個老頭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圍著看,你快去看看,那個老頭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對三樂說:“許三樂,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個傷心,像是家裏死了人……”

有人去對許玉蘭說:“許玉蘭,你在幹什麼?你還在做飯?你別做飯了,你快上街去,你男人許三觀在街上哭,我們叫他,他不看我們,我們問他,他不理我們,我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一樂,二樂,三樂來到了街上,他們在五星橋上攔住了許三觀,他們說:

“爹,你哭什麼?是誰欺負了你?你告訴我們……”

許三觀身體靠在欄杆上,對三個兒子嗚咽著說:

“我老了,我的血沒人要了,隻有油漆匠會要……”

兒子說:“爹,你在說些什麼?”

許三觀繼續說自己的話:“以後家裏要是再遇上災禍,我怎麼辦啊?”

兒子說:“爹,你到底要說什麼?”

這時許玉蘭來了,許玉蘭走上去,拉住許三觀兩隻袖管,問他:

“許三觀,你這是怎麼了,你出門時還好端端的,怎麼就哭成個淚人了?”

許三觀看到許玉蘭來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淚,他擦著眼淚對許玉蘭說:

“許玉蘭,我老了,我以後不能再賣血了,我的血沒人要了,以後家裏遇上災禍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