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論(3 / 3)

於是我在戰爭中看見了陰影,看見了危機。早在三年前,我已看見了汪精衛的動作與表情,與一個像發自播音筒裏的沒有生命的語言。還有,他的那顆被包裹在肋骨裏的,早已腐爛了的心。

我以悲哀浸融在那些冰涼的碎片一起,寫下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我不幸地發現了:……

中國的路

是如此的崎嶇

是如此的泥濘呀。而我更使自己知道戰爭的路給誰走是最艱苦的,而且也隻有他們才會真的走到戰爭的盡頭,才會真的從自己的手裏建造起和平——真的和平,而不是妥協,不是屈服,不是投降,不是掛白旗的和平。

我到了北方。在風沙吹刮著的地域我看見了中國的深厚的力量。每天列車運著無數的士兵與輜重與馬匹馳向前線。

我曾和一些朋友,在車站上和潮濕的泥地上睡眠——為了向民眾宣傳。我曾看見了有些人如何對抗戰怠工,如何阻礙著發動民眾的工作。但我更看見了民眾的力量在無限止地生長,擴大到任何一個角落——當我每到一個地方的時候,都會遇見一些純樸的青年,因愛好真理而愛好了文學和因愛好了文學而愛好了真理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最勇敢而堅決的戰鬥員。我也接觸了一些民眾,他們已學會了理解戰爭,他們的語言常常流露了自己單純而最本質的願望。他們是新的中國的基本的構成。

回到武漢之後,我在這種新的信心裏,寫了《向太陽》,以最高的熱度讚美著光明,讚美著民主,寫了《吹號者》,以最真摯的歌獻給了戰鬥,獻給犧牲。

《他死在第二次》是為“拿過鋤頭”的、愛土地而又不得不離開土地去當兵的人,英勇地戰鬥了又默默地犧牲了的人所引起的一種憂傷。這憂傷,是我向戰爭所提出的,要求答複與保證的疑問。

不久,我就回到了農村。寫了許多田園詩,這些詩多數寫的是中國農村的亙古的陰鬱與農民的沒有終止的勞頓,連我自己也不願意竟會如此深深地浸染上了土地的憂鬱。

但是假如我們能以真實的眼凝視著廣大的土地,那上麵,和著霧,雨,風,雪一起,占據了大地的,是被帝國主義和封建地主搜刮空了的貧窮。這是比什麼都更嚴重而又比什麼都更迫切的:就是合理地解決土地問題。這是抗戰建國的基本問題之一。

今年五月初,我寫了《火把》,這可說是《向太陽》的姊妹篇。這是我有意識地采用口語的嚐試,企圖使自己對大眾化問題給以實踐的解釋。

最近我正集中全力寫長詩《潰滅》,以法國政府拂逆了民意,驅迫人民進行帝國主義戰爭,到危急時又懼怕武裝民眾,最後不得不屈膝求和,出賣了國家和民族的經過。

此外我寫了一些散文;寫了幾篇論文;一篇《詩人論》,一篇《詩論》。

在這三年間,我寫了近百首短詩;寫了《向太陽》,《吹號者》,《他死在第二次》,《火把》等長詩;寫了《我們要戰爭嗬——直到我們自由了》,《反侵略》,《仇恨的歌》,《通緝令》,《大不列顛的彌撒》,《哀巴黎》,《強盜同盟》(未發表),以及關於捷克的,關於周作人的等政治詩。

有人向我戲謔地說:“你真是一個斯達哈諾夫運動者。”聽了心裏很不愉快。我想假如我向敵人放射幾顆子彈,人們是不是也要戲謔我呢?不會的。

那麼我是不是為了這戲謔就不寫詩了呢?不會的。

我永遠渴求著創作,每天我像一個農夫似的在黎明之前醒來,一醒來,我就思考我的詩裏的人物和我所應該采用的語言,和如何使自己的作品能有一分進步——雖然事實上進步得很慢。

即使我休息了,我的腦子還是繼續在為我的詩而轉運著。甚至在我吃飯的時候,甚至在我走路的時候。

我說過這是一種苦役。

而我始終不願意放棄這苦役——自從我隻留下這唯一的武器了,我不再有其他的武器比寫詩更運用得熟練了,自從我不再畫畫了之後,它已成了我唯一的可以飛出子彈的出口孔了,假如把這出口孔塞住了,這是要在沉默裏被窒死的。

批評家們對我的作品曾直率地說了一些話。他們的讚詞我不願意提起,他們的非難大致有如下的幾點:

有的說我被象征主義所損害。他們以為我的手法,是象征主義的手法呢?還是我的氣氛是象征主義的氣氛呢?

我不隱諱我受了象征主義的影響,但我並不歡喜象征主義。尤其是梅特林克的那種精神境界。

我的詩裏有些手法顯然是對於凡爾哈侖的學習——這位詩人如此深刻又廣闊地描寫了近代的歐羅巴的全貌,以《神曲》似的巨構,刻畫了城裏與鄉村的興衰的諸麵相,我始終致以最高的敬仰的。而他的那種對於未來世界的向慕與人類幸福彼岸之指望,更是應該被這艱苦的世紀的詩人們公認為先知者的聲音的。

我希望我們的批評家所非難的是詩上的象征主義,卻不是詩的象征的手法。

有的說我有自然主義的傾向,這是源於我的有些詩,采取了冷靜的或是反撥的態度去寫作的一種誤解。我厭惡浪漫主義,但我也厭惡自然主義——它們同樣是萎謝了的風格。

有些人為我的詩裏的憂鬱辯護;而另外的一些人則非難我的詩裏的憂鬱;更有的則在我的詩上加上“感傷主義”的注解。(對於最後這種脂肪過剩的意見,我是要拒絕的。)

我如何解釋我的憂鬱呢?這就是說,我如何能使自己完全不憂鬱呢?我所看見的東西真的就完全像你們所看見的那樣快意麼?還是我非把任何東西都寫成快意不可呢?我相信,我是渴求光明甚於一切的,假如看過我的《向太陽》和《火把》的人,他們當會知道,“憂鬱”並不曾被我烙上專利的印子。我實在不歡喜“憂鬱”啊,願它早些終結吧!

還有一種比較更嚴重的意見,說我和民眾的接近不夠,另外的則說我的詩裏知識分子的氣味太濃……這些是事實,我願意領受這聰明的批判。

這一切,對於我都是好的,可貴的。由於他們的出發的善意,我在這裏感激他們——雖然他們好像都隻是根據我的詩的一部分而下結論。

我相信,這些意見對我的創作多少是有幫助的。

我的作品陳列在讀者的麵前。隻有讀者是最有權利檢閱它們的。也隻有作品本身最能說明我的一切——思想,情感,手法,語言,等等。

存在於我的詩裏的缺點竟如此之多,賢明的讀者和權威的批評家們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

《向太陽》是我自己比較歡喜的,當寫成快要付印的時候卻加進了一節“群眾”,這就顯得不很調和了,所以單行本裏,把“群眾”刪去了。

《他死在第二次》因為寫作的時間很久,時寫時輟,所以全詩不能統一,有幾段並且連格調也不一致(如“一念”與“挺進”),所以我自己並不歡喜。

《吹號者》是比較完整的,但這好像隻是對於“詩人”的一個暗喻,一個對於“詩人”的太理想化了的注解。

《火把》是對於“人群”、“動”、“光”的形象。當然,這形象必須有思想的內容,有生命。它的思想內容就是“民主主義”。一個友人說,這詩假如在“武漢時代”(指以武漢為抗戰中心的時期)寫成就好了。這友人大概有些感慨於現狀吧?但“民主主義”並沒有死啊,反之,它卻無限止地在生長啊——

其他的一些政治詩,本來都隻是被某些新的現象刺激了隨時所發生的一些反射。有人以為我的詩政治性不夠。以為我不關心時事。其實我是很關心中國以及世界的時事的變化和發展的,我更以一個中國人民的資格,渴望著中國政治的進步,隻是我從來不曾強迫自己為每天的時事,作有韻的報告而已。

新的歲月又向我走來,我將以全身激動的熱情迎接它。它將載著勝利的冠冕而來。

為了迎接它,我將以更大的創作的雄心來為它譜成新的歌。我將忠實地追蹤著它前進。我要以創作作為我的思想的行動,爭取自己的預言的實現,證實自己的誓言。

為了勝利,我將更大膽地處理我的人物的命運;為了勝利,我將更無畏地安置為這個時代所不應該隱瞞的語言。

我將學習謙虛,使自己能進步;我將更努力工作,使自己能不慚愧生存在這偉大的時代。

我沒有一天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更充實,使我的聲音更廣地進入人民的心裏;因此,我願意人家批評,嚴正的批評,我一定會歡喜而且感激,隻要他們的出發點,是為了抗戰,為了勝利。一九四年十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