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樣寫詩的(1 / 3)

我怎樣寫詩的

一、 我的癖性

馬雅可夫斯基要求有一架自行車,一架打字機,一架電話機,外用訪客衣服,以及雨傘等等;我所要求的再簡單不過了:好的原稿紙,潔白的原稿紙;揉皺過的原稿紙對於我是最不利的。我愛在白的感覺上,編織由於富有形象的句子組成的詩的花圈。一支普通的鋼筆(我從來沒有用過派克鋼筆),但我最討厭鋼筆漏水,鋼筆一漏水了,詩的情緒就像墨水一樣凝聚在紙麵上了。墨筆也是我所歡喜用的,但用墨筆的時候,情緒的抒發沒有用鋼筆的時候舒爽。

我常在清晨寫詩,常在黎明的時候寫詩。有一個時期,我也曾在晚上寫詩,甚至沒有燈光,隻是把筆在紙上很快地寫。當我睡眠時,我是一定要把筆和紙準備好,放在枕邊的。在我創作狂熱的時候,常常在夢裏也在寫詩的;而最普通的時候,是我感覺常常和詩的感覺一起醒來,這時候,我就睡在床上寫,在黑暗裏寫,字很潦草,很大,到天亮時一看,常常把兩句疊在一起了。

我的詩,下午寫得很少。

我看重靈感。這或許是一個不很好聽的名詞。那麼,讓我們說是情緒的集中吧。假如我的情緒集中了,寫成的詩是很少需要改動的;反之,則再三地改動之後,心裏仍舊是不愉快。雖然,在別人是不會看出它們之間的差別的。

我愛靜,不是死寂,卻是要求沒有喧鬧來驅散我的思緒。當我在思索著什麼的時候,我是完全把腦力集中在那被思索著的東西上麵的,這時候,我和人家的答話,完全是敷衍,常常連自己都不知道曾說了些什麼。

我的一個友人曾說過:“假如艾青的詩能寫得好,那是因為艾青能集中。”我的詩固然不好,但當我寫詩的時候的確是很集中的。我想:這不隻是寫詩應該這樣,就是整個生命也應該這樣——在活著的時候,嚴肅地活;在寫的時候,嚴肅地寫。

我的思想活動是終日不停止的。我的腦在睡眠之外沒有休息。我常常為我的腦痛苦;為了強迫它休息,我常常樓上樓下地走,在喧囂的大街上走,在奔忙著的人群裏走……

我常常用冰冷的手按住前額——那裏麵,像在沉靜地波動著一種發熱的溶液。

二、 我為什麼寫詩

從前我是畫畫的,用色彩表示我對世界的感情。現在我卻用語言來表示了。

最初寫詩是在中學時代。用八十磅的光道林釘了一冊橫長的本子,結了絲繩。封麵上用鮮豔的色彩畫了蝴蝶或紫羅蘭。至今想起來是很可笑的。最初被用鉛字印出來的詩,是兩首感歎西湖的、吊友的詩。在每個感傷的詩句子的後麵,拖了一個疲乏的韻腳。那兩首詩,一定是受了當時正在流行的浪漫主義的影響的。

在巴黎時,我讀到了葉遂寧的《一個無賴漢的懺悔》,白洛克的《十二個》,馬雅可夫斯基的《穿褲子的雲》,也讀了蘭波、阿波裏內爾、桑特拉司等詩人的詩篇。

我很孤獨。而我的心卻被更豐富的世界驚醒了。我對生活,對人世都很倔強地思考著,緊隨著我的思考,我在我的畫本和速寫簿上記下了我的生活的警句——這些警句,產生於一個純真的靈魂之對於世界提出責難的時候,應該是最純真的詩的語言。

這些警句的性質,它們包括了對於資本主義世界所顯露的一切矛盾:戀愛、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的矛盾以及對於革命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