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弟子蕭惠特別喜歡佛道,大概是功夫未到,所以到處胡謅。王陽明就提醒他:“我年輕時也特別迷戀道佛,讀遍了二家的經書,自以為有所得,又自以為儒學不足學。後來在蠻荒的貴州龍場驛站待了三年,終於大徹大悟,發現了儒學的簡易廣大。我當時懊悔得淚流滿麵,錯用了三十餘年的力氣。你既然來我門下,就專心學儒學,萬不可步我的後塵。”
這段話可看作是王陽明的懺悔,誠意十足。他懊悔的無非是篤誌道佛,而篤誌道佛必從讀書開始,一言以蔽之,他覺得道佛的經書不該讀。
有弟子問他:“王老師詩詞歌賦樣樣神通,能否推薦個書單?”
王陽明正色道:“辭章之學,純是簸弄精神,一無是處。孔子說‘辭達而已’,隻要能把一件事說清楚,何必在遣詞造句上浪費功夫?所謂有德者必有言,德是根,言是枝葉,不培養根哪能有枝葉?一味地重視枝葉,你的根豈不是爛得更快?!”
又有弟子問:“王老師您用兵如神,到底用的是哪家兵法?”
王陽明一笑道:“兵法,我倒是讀了很多。不過,我哪家兵法也沒用,我隻是學問純粹,養得此心不動而已。此心不動,就可隨機而動,在戰場情況朦朧不明時,瞬間能發現問題所在。能做到這點,就可百戰百勝。”
有弟子不懷好意地問道:“照您這麼說,沒必要讀書了?”
王陽明看了他一眼,把這名弟子看得毛骨悚然。直到這名弟子在心上承認不該開這種玩笑了,王陽明才慢悠悠地說:“書,必須要讀,但要讀好書。”
所謂好書,就是那些原汁原味的經典。王陽明認為,隨著時代的發展,書越來越多,但經典少之又少,隻有最原始的那幾本。後人紛繁的著述,內容過於龐雜,思想毫無突破性,隻是在聖賢的那幾本經典中打轉轉。
所以王陽明認為,秦始皇燒書在這種意義上有其合理性,因為戰國末期的書太多了,內容駁雜不堪,說什麼的都有,看多了這種書,隻能增長過多的人欲,減少了心中已有的天理。
為什麼要讀聖賢經典?下麵這段他和徐愛的對答給出了明白無誤的答案。
徐愛說:“有時著述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這本書,如果沒有《左傳》作解,人們大概很難讀懂。”
《春秋》記事,一個標題就是一件事,然後就沒有了。《左傳》記言,你說我說大家說,但內容大都緊扣春秋裏的標題。徐愛就認為,《左傳》是《春秋》的擴編和注釋版。
我們今天所見的《春秋》是經過孔子刪定的,王陽明認為孔子刪定《春秋》就是聖人作經的典範:“比如寫‘弑君’,弑君是罪過,為什麼還要問弑君的經過呢?討伐的命令該由天子發布,寫‘伐國’,就是說擅自討伐某國便是罪過,為什麼還要問伐國的經過呢?聖人傳述六經,隻是為了端正人心。”
“孔子常依據人們的問題,對各自的程度與性質作不同的回答。他也不願多講,隻怕人們在語言上挑剔,所以他才說:‘予欲無言。’如果是些滅天理縱人欲的事,又怎能詳細作解呢?詳細地告訴人們等於是讓人知道了如何去行不仁不義之事呀!因此《孟子?梁惠王上》中講道:‘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桓’是齊桓公,‘文’是晉文公,二人都是淩駕於西周天子之上的霸主,孔子認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有悖禮法,所以關於他們的事從不說)這就是孔門家法。世俗的儒者隻講霸道的學問,因而他們要精通許多陰謀詭計。這完全是一種功利心態,與聖人作經的宗旨南轅北轍,他們怎麼想得通呢?”
說完這通話,王陽明不禁感慨起來:“一般人,我不會和他說這些。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其實他的意思是,很多書津津樂道於殺戮的記載,毫無天理,極容易引起讀者對暴力和人欲的聯想。人知道太多惡事,就會激發他內心的惡。所以你看,在《尚書》中,即使是堯、舜、禹年間的曆史,不過隻有數篇。除此之外,難道再沒有值得稱道的事嗎?當然有,可大概和天理不符,就都被孔子刪掉了。由此可知聖人的意圖,是剔除繁文,後儒則要狗尾續貂。”
這就是王陽明對“勤讀書”開出的書單:它必須是原汁原味的經典,也就是當時流行於世的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五經(《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這些書的內容都是激發人內心中固有的善意和智慧的,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充盈著滿滿的正能量。
無論哪個時代,人們都傾向於名著經典。所謂名著經典,非是章法奇特,文采紛呈,也不是流傳深遠,有某些偉人的推薦。它隻是符合下麵這個特征:無論是什麼形式,它們都在宣揚著人類最純粹的善,擯棄人類最卑鄙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