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明眼人心中明白,盡管葉企孫暫時坐上了清華園“忠義堂”中的第一把交椅,但這把椅子並不穩當安定,而是在吱吱咯咯地發著悶響。據與葉共事幾十年的一位清華老教授說:就葉的性格和思想而言,屬於敦厚學者型人物,性溫口訥,“似不能言者”,且有牢固的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並不適於躋身“仕”位。雖曾幾次代理校務,但那隻是他很少有人與之匹敵的聲名與學術地位使然,而且多屬維持和留守性質,真正長期搞行政工作,既不是他的特長,也不是他的願望。至於政治,更是他一向避之唯恐不及的。當年在重慶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時,身為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長的朱家驊不止一次拉他入國民黨,都為其所拒,一直作為無黨派人士立足學界。不僅如此,他獨善其身,終身不娶,視學生為兒女,度過了悲欣交集的一生。——這個說法基本符合事實與情理,也有一點較為模糊,比如葉的婚姻問題。據《吳宓日記》透露的信息,葉在清華時似乎談過戀愛,如1937年7月2日條下有:“K之美日增。二年中,變化增長,幾於每見不同。然宓對K,譬如鮮花美物古玩珍品,可以把玩鑒賞,而精神則無深契,情感亦不易交流。此宓之所感也。K是晨收拾諸物,將歸香山。……又謂已決定今晚住宿陳慈家。陳慈且將伴送伊至漪瀾堂雲。旋閑談,談及葉企孫愛賀恩慈;宓謂未嚐不可,而K則力言絕對不可。夫以此二人猶絕對不可,則宓對K不能有絲毫之希望可知。K以此示意,使宓對K之情冷如冰矣。”[24]
賀恩慈乃廣東番禺人,清華大學外語係1936年畢業,在北平圖書館工作。而K是當時吳宓熱戀的一位清華女生,此時吳宓已從對方的態度中得知兩對姻緣將無果而終,事實上也是雞飛蛋打,夢想成空。另據清華大學物理係教授虞昊說,葉企孫之所以不娶,是由於暗戀著一直孀居的寡嫂之故。這個說法後來遭到了葉的侄子葉銘漢的否定,謂葉與其嫂沒有感情糾葛雲雲。但無論有無情緣,葉終身未娶卻是事實。
既然政治不是葉企孫這位“不諳新事理、新邏輯”的人所能玩得了的,被人稀裏糊塗地扶上牆後,不知道看風視水、左右施展鉤鉗與轉圜之術,悲劇性的命運也就不可避免。
早在1949年1月19日,中共北平軍管會文化接管委員會代表錢俊瑞、張宗麟,在零星的槍炮聲中率部赴清華園正式接管時,站在院門外靜靜觀看的葉企孫不禁浮想聯翩,曾對他的一位知近友生說:“國民黨在1927年,也有一些如張道藩那樣的人,和今天的錢俊瑞這些人一樣,朝氣蓬勃,也像年輕有為的樣子,但後來變壞了。”[25]張道藩就是那位青年時代在法國學繪畫,狂追蔡威廉未成功,後以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的身份和地位暗中報複。再後來以有婦之夫的身份,懷抱徐悲鴻原夫人蔣碧微跑到台灣的那位官僚。葉企孫如此作比,可見他對眼前接收大員們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和印象。也就在這一年,清華一些學生被迫做自我檢查,以消除家庭對自己的影響。葉企孫頗為不滿,說道:“共產黨的自我檢查,很有點像基督教、天主教的懺悔,如果讓清華的教授也這樣做,可能有好些人會自殺。”[26]葉的言論,不幸在幾年後竟成讖語。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後,葉企孫認為這是“美國的一種戰略考慮,是針對蘇聯極權主義陰謀的”戰爭,並且斷言“戰爭永不會消除,帝國主義消滅後,共產黨內部又要打了,南斯拉夫就是一例”。又說:“共產黨的報紙太刻薄,如‘美國娼妓’等這些用詞是不應該寫的。”與此同時,他針對馮友蘭發表的《美國法西斯化》一文,批評馮是政治投機分子,並指責馮“寫得太過分了”。[27]隨著1951年秋展開的“思想改造運動”以及對胡適思想批判運動,作為清華大學名義上最高領導人的葉企孫,其表現令當局“大為失望”。他不但不按當局的意圖改造自己的思想和大罵胡適、傅斯年等“反動文人”,還不知趣地在師生中間倡導“高校教學與科研要自由、民主”等與時興的“階級鬥爭”“集體主義”等政治口號相對立的思想。當中國科學院院長、副院長名單發表後,葉企孫對他的一位同事說:“陳伯達當副院長,表明共產黨對科學院的工作是要管的。”[28]在他的思想意識裏,學術是獨立的,不應摻雜黨派成分。與此同時,葉還不知輕重地提倡“凡事都要獨立思考”一番,並謂對學術如此,對政治問題也是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