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早晨,原嶺南大學校長,時從中大普通教授晉升為中山大學副校長的陳序經,請吳宓到家中共進早餐。席間,陳氏談到在西南聯大任教時與吳宓的友誼,以及南開大學的張伯苓、張仲述兄弟、經濟學家何廉等故舊好友。在談到陳寅恪時,陳序經特別提及陳氏由北平南飛轉至上海後,給時任嶺南大學校長的陳序經發電,有南來之意。陳序經表示“竭誠歡迎”,陳寅恪一家始往廣州。又談到“解放後寅恪兄壁立千仞之態度:人民政府先後派汪篯、章士釗、陳毅等來見,勸請移京居住,寅恪不從,且痛斥周揚(周在小組談話中,自責,謂不應激怒寅恪先生雲雲),今寅恪兄在此已習慣且安定矣”。[54]
當天晚上,吳宓往陳宅辭謝並晚餐,決定於第二日告別陳寅恪一家北返。此為吳宓與陳寅恪自哈佛同窗以來五十年中所見的最後一麵。臨走,陳寅恪有《贈吳雨僧》詩:
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汍瀾。
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
因緣新舊意誰知,滄海栽桑事已遲。
幸有人間佳耦在,杜蘭香去未移時,玉溪生重過聖女祠詩原句。
圍城玉貌還家恨,桴鼓金山報國心。
孫盛陽秋存異本,遼東江左費搜尋。
弦箭文章那日休,蓬萊清淺水西流。
钜公漫詡飛騰筆,不出卑田院裏遊。[55]
陳詩前四句自是抒發兩位老友相隔千裏,道難路險,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感慨。接下來則暗含吳宓的愛情姻緣。
吳於1929年與結發之妻陳心一離婚,此後開始了漫長而又徒勞無功的追逐心中的“聖女”毛彥文的生涯。當追毛的單相思大夢徹底告破後,於1953年在西南師院與鄒蘭芳結婚,未及生兒育女,鄒又因體弱多病而病逝。鄒的去世,給剛剛嚐到一點愛情滋味的吳宓又一個沉重打擊。因而每到吃飯之時,再次淪為單身漢的吳宓必放置兩雙碗筷,以為去世的鄒妻留有位置,借此表示思念之情。幾年之後,寂寞難耐又無處尋覓女性以結百年之好的吳宓,複又生出與前妻陳心一複婚的念頭,並於1959年1月29日致函陳寅恪夫婦請其參謀。函中大意說:“心一素健,而近者屢病,憂其將先宓而逝。昔讀顧亭林晚年《悼亡詩》,嚐生感而思及心一,以心一昔曾為宓鈔寫之《學衡》文稿,又寄發外人訂閱之《學衡》各期,助成宓之理想事業,亦猶如亭林夫人之‘北府曾縫戰士衣,酒漿賓客各無違;虛堂一夕琴先斷,華表千年鶴未歸’雲雲。”[56]
陳寅恪夫婦接信後,很快複函,對吳與發妻複婚之事極表讚同。吳宓接信後做了如下記錄:“正午,接陳寅恪兄一九五九年二月十日複函。極讚宓與陳心一複合。錄去年夫人唐筼瑩六十生日,寅恪撰贈聯雲:‘烏絲寫韻能偕老,紅豆生春共卜居。’‘(寅恪)自謂此聯可代表十年生活情況也。’宓按,上句敘寅恪目盲,夫人為作書記。下句指人民時代紅色政權同屈子之安命居南國也。”[57]
陳寅恪之詩,除了敘述自己的境遇,顯然是想勾起吳宓對往昔時光的回憶,並將這份溫情投射到與陳心一破鏡重圓的美好現實中。想不到吳宓前瞻後顧,左右搖擺了兩年,與陳心一複婚之事仍無結果。因而,當他此次拜訪陳寅恪夫婦即將離別的時候,唐筼專門讓小彭把在廣州的吳宓與陳心一所生長女吳學淑召到家中,與吳見麵並共餐,以讓吳宓真切感知兒女親情,重溫與發妻陳心一共度時光的舊夢。因吳宓已明確離廣州後將重遊北京並會見時在北京定居的陳心一,唐筼除了複勸吳抓住機會與原妻和好外,還鄭重其事地贈陳心一方糖一包,強行讓吳宓轉贈。同時贈詩二首,其中末首為:
送雨僧先生重遊北京
北望長安本有家,雙星銀漢映秋華。
神仙眷屬須珍重,天上人間總未差。”[58]
唐筼之詩,明確表達了期盼吳、陳複婚的良好祝願。遺憾的是,吳宓北返,仍在合與分之間反複無常,終於無果而終。
9月4日晨,吳宓自中山大學招待所出發,乘車趕奔火車站,登上了開往北方的火車。陳寅恪詩中一句“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竟一語成讖。
9月6日晨,吳宓抵達北京。先後會見了賀麟、李賦寧、金嶽霖、錢鍾書、楊絳等昔日清華同事和弟子。賀麟對吳宓任教西南師院頗為惋惜,認為是虎落平川,難有容身和發揮才學之處,日後必然遭到犬欺。同時賀告訴吳一個消息,中共掌管宣傳和文化的大員周揚“嚐公開主張,應調取宓為中央文史館研究員,命宓住居北京,專力續譯沙克雷之小說。賀麟欲陪導宓往謁周揚,宓懼禍,辭未往。惟此事而論,周揚實際上宓之真知己,亦‘可人’哉!”[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