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論再生緣》,內容主要涉及以下三點:一、考證著者陳端生及續者梁楚生兩位才女的身世、家庭背景、環境及作(續)《再生緣》的年代地點;二、論述《再生緣》的內容思想和藝術價值;三、陳氏本人對《再生緣》的感想。當然,陳寅恪對《再生緣》之論,決不是專做考證家的文章,為考證而考證。他在考證的同時,貫穿著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是現代學者對曆史往事的追述,更是對當世環境和民族文化興廢的感痛與哀歎。[41]對於《再生緣》的價值,陳氏做了這樣的評價:“年來讀史,於知人論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緣之書,與陳端生個人身世之可考見者相參會,鉤索乾隆朝史事之沉隱,玩味再生緣文詞之優美,然後恍然知再生緣實彈詞體中空前之作,而陳端生亦當日無數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42]
所謂“思想最超越”,即陳端生對世俗命運的抗爭,特別是一個弱女子以自尊和強悍的作風,窮盡心力擺脫男權社會強加於自己身上的桎梏,追求人性自由和獨立精神。然“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後百餘年間,俱足驚世駭俗,自為一般人所非議”。[43]這些非議中夾雜了聲嘶力竭的指斥與詛罵:如“習成驕傲淩夫子,目無姑舅亂胡行”,“竟將那,劬勞天性一時捐。閱當金殿辭朝際,辱父欺君太覺偏”等。[44]對著中人物不見容時代的悲愴命運,陳寅恪以傷感的語調發出了哀惋的慨歎:“噫!中國當日智識界之女性,大別之,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專職中饋酒食之家主婆。第二類為忙於往來酬酢之交際花。至於第三類,則為端生心中之孟麗君,即其本身之寫照,亦即杜少陵所謂‘世人皆欲殺’者。前此二類滔滔皆是,而第三類恐止端生一人或極少數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時代,其遭逢困厄,聲名湮沒,又何足異哉!又何足異哉!”[45]
此處明白地指出,自由及自尊之思想,不能為世所容。《再生緣》中的主角孟麗君就是作者陳端生本人的寫照。而陳端生的遭際又何嚐不是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寅恪自身的投影?字裏行間顯示著陳寅恪為時代和時人所不容的內心苦痛。撫今追昔,不免悵然,陳寅恪發出了如下警世感慨之語:
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駢儷之文遂亦無敵於數千年之間矣。……再生緣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於端生之自由活潑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之也。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舉此一例,可概其餘。此易見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謂愚不可及矣。[46]
陳氏強調自由思想的重要乃普世真理,有自由之思想,才能有優美的文學和真正的學術,而世人竟不知,或竟完全拋棄,自是愚不可及。陳寅恪道出這個已被曆史檢驗的事實,顯然有借古諷今的意味,以先賢的才智和創造的燦爛文化成果,諷喻今人的無知和陳氏本人所處的社會政治環境。表麵上考證一部古代彈詞,實在是陳寅恪向世人泣訴自己的遭遇。而更令陳氏感慨萬端的是,隨著曆史的演進,世道人心已隨社會環境發生了重大顛覆性變化,民族文化中優秀的懿德敦敏傳統已不複存在。當《再生緣》書中講到端生的妹妹長生不忘懷端生一段時,陳氏更是悲從中來,謂:“觀其於織素圖感傷眷戀,不忘懷端生者如此,可謂非以勢利居心,言行相符者矣。嗚呼!常人在憂患顛沛之中,往往四海無依,六親不認,而繪影閣主人於茫茫天壤之間,得此一妹,亦可稍慰歟?”[47]陳端生本身既無犯罪受過,雖在憂患之中,六親何至不認?這分明是陳寅恪為自己的遭遇傷懷感歎,心中迸發出的憤懣不平之音。
“文章我自甘淪落,不覓封侯但覓詩。”這是陳寅恪對全篇的總結,也是他晚年心境和誌趣、風骨的映射。
1954年2月末,《論再生緣》幾經修改終於定稿,中國文化史上又一座裏程碑式的篇章就此奠定。過去的歲月,無論是在清華園還是顛沛流離於西南之地,陳寅恪每完成一部著作,都請自己的夫人題寫封麵。《論再生緣》完成了,封麵依然由唐筼題寫。隻是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這部閃耀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靈光的稀世珍品,當局不予正式出版,陳寅恪隻能自己出資請人用蠟版刻印若幹冊,分送友人,以示誌念。——這便是吳宓在日記中記載陳寅恪所贈《論再生緣》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