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悲回風(4)(1 / 3)

按原定計劃,吳宓所乘火車到達廣州的時間為白天,但一入廣東境,因洪水泛濫,鐵路多處遭塌阻或淹沒,火車時走時停,直到30日夜晚11點30分才抵車站。時陳家已派出小彭、小彭夫婿林啟漢與陳美延三人前往車站迎候。吳宓出站,“乘中山大學之汽車,過海珠橋,行久久(似甚遠),方到中山大學。即入校,直抵東南區一號(洋樓)樓上陳宅。寅恪兄猶坐待宓來(此時已過夜半12時矣)相見”。隻見陳寅恪“雙目全不能見物,在室內摸索,以杖緩步;出外由小彭攙扶而行。麵容如昔,發白甚少,惟前頂禿,眉目成八字形,目盲,故目細而更覺兩端向外下垂(八)”。[30]

老友相見,自是一番感慨。盡管陳寅恪目盲病弱,但因吳宓的到來顯得精神興奮,憋在心中的話也如開閘的洪水傾瀉而出。吳宓在日記中敬重地記下了這次相見的場麵與陳氏思想誌向,謂:“黨國初不知有寅恪,且疑其已居港,而李一平君有接洽龍雲投依人民政府以是和平收取雲南之功,政府詢其所欲得酬,李一平答以二事:(甲)請移吳梅(瞿安)師之柩,歸葬蘇州——立即照辦;(乙)請迎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居廬山自由研究、講學——政府亦允行,派李一平來迎。寅恪兄說明寧居中山大學較康樂便適(生活、圖書),政府於是特致尊禮,毫不係於蘇聯學者之請問也!(宓按:劉文典之為政府禮重,亦必由於李一平之力;典1956對宓所言由於蘇聯學者之曾讀典所著書而追詢及典,乃有政府擬派其赴蘇聯講學之意雲雲,恐非事實。又按王德錫之得入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似亦出於李一平之推薦)。”

吳宓記述中所說的李一平,雲南大姚人,20年代初肄業於東南大學,是吳梅的得意門生。青年時代曾領導參與南京“五卅運動”,結識陳銘樞、廖仲愷等人,並參加過北伐。後與林森、陳誠、李四光等人交往甚密,無黨派人士。解放戰爭後期,曾策動雲南滇軍倒戈,為中共政權控製西南建過功勳。新中國成立後,任國務院參事室參事,中國佛教協會常務理事等職。因吳梅早年曾拜陳三立為師研習詩詞,李一平繼之與陳氏家族建立了密切關係。從上述事例中可以見出李一平其人高風亮節與對師友的敬重和情意。

吳氏提到的蘇聯學者請問一事,是流傳於學術界的一則逸聞,說的是1949年年底,毛澤東訪問蘇聯,與一代霸主斯大林會晤時,對方突然問起陳寅恪的行蹤,毛澤東感到意外,詢問詳情,才知斯大林在寫《中國革命問題》時,曾引用了陳寅恪著作中的很多材料。毛澤東不知陳寅恪是何方人士,當然更不知其蹤,但既然世界頭號“大鱷”斯大林如此重視,說明此事非同小可,遂立即表示回國查詢後再呈報。當夜,一份特急密電發往北京,相關人員迅速行動,這才知道陳寅恪沒有去香港,而是流落到了廣州的嶺南大學。自此之後,陳寅恪的身影進入了中共最高當局的視野,後來發生的一切政治、生活優待,都與斯大林這個詢問有關。這個傳聞不知何時何日,又弄到了劉文典身上。不知是別人附會,還是劉氏為了唬住當時沒什麼政治地位的吳宓而故意自吹自擂,但劉文典於50年代確曾被推選為全國政協第一、二屆委員。這一切,隨著陳寅恪自身經曆的釋解,劉文典得之於蘇聯高層重視之說也就不攻自破了。

吳宓這天的日記還有如下記載:“此後政府雖再三敦請,寅恪兄決計不離中山大學而入京:以義命自持,堅臥不動,不見來訪之賓客,尤堅決不見任何外國人士(港報中仍時有關於寅恪之記載),不談政治,不評時事政策,不臧否人物——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而認為共產黨已遭遇甚大之困難,彼之錯誤,在不效唐高祖事突厥,藉以援以成事建國,而唐太宗竟滅突厥,即是中國應走‘第三條路線’,與印度、印度尼西亞、埃及等國同列,取雙方之援助,以為吾利,舉足為左右之重輕,獨立自主,自保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應‘一邊倒’,為C.C.C.P.之附庸。……但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於全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彼民主黨派及趨時之先進人士,其逢迎貪鄙之情態,殊可鄙也雲雲。”[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