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悲回風(3)(1 / 3)

吳宓向來自奉甚儉,衣食住用甚為儉樸,到手的工資大部分長期用於資助親朋和困難學生,定級後的工資分配情形依然如故。為表示自己積極上進,吳宓經常公開講一些“願終老餘年,報共產黨於萬一”之類迎合時尚的話語。隻是吳宓並不善政治辭令,常常弄巧成拙,有一次在政治學習會上,吳慷慨激昂地表態道:“宓在舊中國生活了幾十年,國民黨是我的親媽,共產黨是我的後母,我的親媽死了,我的後母對我很好,超過我的親媽,我更愛我的後母。”此番不倫不類的蹩腳比喻,先是引起一陣竊笑,繼之惹怒了台上端坐的那些以共產黨為親媽、且“用乳汁哺育了我”的領導,吳宓遭到一頓痛斥,灰頭土臉地退出會場。

1957年1月,在重慶市教育工會主辦的敬老會上,吳宓再次有點不識時務地坦陳與中央高層意見相左的言論,公開反對廢除正體漢字和使用簡體字。同年6月,根據中央“引蛇出洞”的“陽謀”,重慶市高校、文化係統展開“大鳴大放”等行動,一些“牛鬼蛇神”紛紛出洞,各抒己見。據6月3日《重慶日報》報道,西南師範學院的外語係熊正倫、秦蔭人,曆史係吳宓、孫培良,教育係郝慶培、鄧胥功,地理係王鍾山等教師,“在發言中,一致主張高等學校仍然應當實行黨委領導製,但須克服缺點,擴大民主”。而“吳宓認為學校還是要用黨委領導製,但他主張實行在黨委領導下的院長負責製,使院長職權分明,名實一致。吳宓和郝慶培都主張在學校設立學術委員會,負責評級、升級等、審查論文、辦理學報等”。想不到十幾天後,中共開始收網,出洞的“牛鬼蛇神”基本盡數裝入網中,作為“右派分子”和人民的敵人接受革命群眾的批鬥。短短幾日,西南師院揪出的“右派分子”多達612人,如此驚人的數字幾乎居全國高校之首。落入圈套的吳宓終於回過味來,對自己的命運和國家民族前途痛心疾首。從這一時期的吳宓日記中,可見出他對當時的社會形勢、天命人事的分析評判以及內心的恐懼與痛苦:

[1957年6月24日]此次鳴放與整風,結果惟加強黨團統治與思想改造,使言者悔懼,中國讀書人之大多數失望與離心,而宓等亦更憂危謹慎與消極敷衍而已。

[6月28日]昨接龢六月二十一日函,有雲,“近讀夏侯湛《東方朔畫讚》,潔其道而穢其跡,清其質而濁其文。人間何世,其用心亦良苦矣。”後之讀宓日記者,可知宓近來每日費時費力於何等事。讀書且不能,遑言著作?自適且不能,遑言益世?犧牲一切,放棄百事,隻辦得全身苟活免禍,以獲善終。而已。

[7月3日]今晚聞豫言,今日下午4:30本校民盟會中,蕭華清宣稱,澄等之罪甚重,勞動改造仍不足蔽辜,雲雲。(南按:豫,指郭豫才,曆史係教授、係主任。蕭華清是1925年加入中共的老黨員,時為重慶市政協副主席、民盟中央委員、民盟重慶市委主任委員。澄,指的是民盟西南師院支部負責人、師院副教務長、曆史係教授李源澄,因此時民盟已被視為“章羅同盟”,作為民盟負責人之一的蕭華清差點被打成“右派”,隻因其與中共重慶市委書記任白戈有師生之誼,任氏出麵保他過了“反右”關。對於這位已倒黴的下屬李源澄,蕭華清自然要以批判的態度來“劃清界限”。)

[7月4日]此次知識分子被諡為右派,一網打盡。其存心者伈伈伣伣,苟合取容。無學、無才、無德而陰狠忌刻,又謅諛逢迎,如今西師中文係、外語係、教育係、曆史係主任之魏、趙、普、郭諸君者,皆固位得誌,而肆行報複矣!……早寢,而以終日參加此運動,神經受刺激過度,久久不成寐。

[7月7日]上午複閱並整理五至六月“鳴放”期中之《重慶日報》,尋其議論之蹤跡,則今日被罪斥之右派分子,如鳥之始出巢,弋人早彎弓張網以待矣。

[7月11日]連日開會,宓雖未受檢討,且少發言,亦已極昏倦,夜遂失眠。神經受刺激太多,耳鳴不止。

[7月12日]晨閱昨報,凡鳴放中略抒感憤不平者,悉為罪人矣。此次鳴放及反擊右派,隻為偵察不軌,鏟除異己,並堅定全國知識分子之社會主義立場,加強其思想改造而已,整風徒托辭耳。即如本校中文係之腐敗與改良辦法,樊既以獲罪,誰敢複言之耶?

[7月22日]今夕聞賴公言,昨遇委夫婦見告,澄已得瘋疾,見委亦怒斥之曰:“汝亦來打擊我乎?”嗚呼,經此一擊,全國之士,稍有才氣與節概者,或瘋或死,一網打盡矣!(南按:指李源澄被鬥瘋。委,即李源澄之弟李源委,時在西南師範學院圖書館工作)

[8月10日]連日校內獲罪者益多,如總務長葉誠一,圖書館職員侯文正,其父叔兄均誅戮,本人以多言得咎。史三學生賴澄,已奉電回校皆成為右派分子。宓細察此次定罪之徑路及範圍,要以全國各地章、羅之黨羽、民盟之活動為主;故在西師,以澄為中心首犯,若……等,皆視為澄民盟活動之謀逆從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