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悲回風(3)(2 / 3)

當此之時,作為民盟西師負責人的李源澄,並未像西師其他一些“右派”如董時光(教育係講師,後死於勞改地)、陳東原(教育係教授)、羅容梓(教育係教授,後死於“文革”中)、孫銘勳(中文係教員,後死於大饑荒)那樣有過激烈的“鳴放”言論,但仍被網羅於密網打成“右派”而折騰成一個胡言亂語的瘋子。在這個足以籠罩整個中國天空大地的天羅地網中,吳宓自是學校當局、特別是他所在係的頭頭們早就想捕獲的一條“大蛇”,隻因在鳴放中途吳宓有些警覺,加之受到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世外高人指點,遂利用群獸合圍、爭搶骨頭,直至為分功行賞、老鼠動刀——窩裏反的短暫空隙,左躲右閃突出重圍,成為一條漏網之蛇。

僥幸躲過一劫的吳宓,在驚出一身冷汗的同時,也真切地領略到新政權的厲害。於是心緒惴惴,蟄伏在草叢中喘著粗氣,瞪著眼睛觀看著學院操場上一批又一批被牽出來批鬥,並不時被打翻在地的“右派分子”。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從這些“右派分子”所遭受的痛楚,吳宓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悲哀愁苦中四處訪問同事,探聽消息,惶惶然不可終日,但又難以掩飾心中的悲憤與文化良知。8月16日夜,吳宓在讀《史記·秦始皇本紀》時,悲憤交加地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樣一段話:

二世元年,趙高曰:“……明主收舉餘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集而國安矣。”按近今階級革命以得天下,實亦用此術者也。

8月18日日記中再記:

晚訪新,病臥。(南按:新,即西師教授。)新述八月十五日下午,經忠、藝、修三人來盤問後,寫就二次檢討書繳入,未知能過關否?……新悲歎,自悔昔在燕京時仰望共產黨之非,而今則無術遠遁,寧願原子彈從天而下,毀滅此無人性、不合理之中國,亦所樂矣![24]

此處所說的燕京,指北平,或指北伐成功前的北京。所謂自悔如今“無術遠遁”,用在吳宓身上似更切實恰當。據吳宓在“文革”中的交代材料“坦白”,除了1948年放棄赴美講學機會外,1949年2月,“香港大學征求一位中國學者去作教授(講座),用英語講中國史及中國宗教哲學大要,友人欲以宓薦,且雲‘必成’。宓即去函阻止”。又,1949年10月,“錢穆在香港,和知友們辦一東亞文學院,寄來章程及課表,以‘學術主張及宗旨素同’,力勸宓赴港共事。宓謝卻之”。“快到解放時,宓自己決定,不問禍福如何,我決定不到外國去。”[25]據說傅斯年到了台灣後,曾致函吳宓勸其赴台任教,而吳亦未應允。

當國民黨軍隊被解放軍全部趕出大陸的時候,國門被鋼鐵一樣堅硬厚實的幕布封鎖,藍色的天空罩上了巨網,可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生活在無產階級專政鐵拳之下的各色人等,即使身上插上翅膀也難以越過沉沉的密網流竄到邊境之外,更不可能像狡兔一樣有三個洞窟藏身避難,隻有像被堵住老窩的兔子或其他蛇獸,老老實實地等待被捕獲後,或剝皮,或開膛,或下油鍋任意處置了。正是曾經有過的諸多前緣和機會,才使包括吳宓在內的一批陷於絕境的自由知識分子,發出了如此悲恨交加的哀鳴。隻是想象的原子彈沒有從天空落下,而吳宓與他的許多同事卻一步步走向了“自絕於人民”的毀滅之途。

9月29日,吳宓日記載:

上午8-9時,委來,詳述其兄澄之瘋疾情形……昔1951雪之瘋也(南按:指1951年西師女職員張宗芬在鎮反運動中被疑為“特務”而致瘋),宓猶能挺身而出,為求醫,治之愈,且護其兒,多方援助,不恤人言,不畏嫌疑雪為反革命之妻。今於交久誼深之澄,宓乃不敢至其家一探視,亦不能延蔡醫為之診治,足見今日法網之密,禁令之嚴,亦可見宓之衰老畏怯,見義無勇,自視實毫無人格,有生如死者矣。[27]

吳宓述及的這位李源澄,於1958年5月,在淒風冷雨中發瘋病重死在床上,時年51歲。

李死後,院方將其夫人及女兒送回李的老家四川犍為縣農村務農。而李的遺稿無人收拾,遂皆散失。據說李在一個短暫的清醒之時,將他撰寫的一部《魏晉南北朝史》書稿托付給摯友吳宓,以待將來出版之日。想不到吳宓很快就成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而隨著吳宓遭遇的一連串不幸,這部書稿亦不知所蹤,徒讓後人空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