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悲回風(4)(2 / 3)

陳寅恪說的共產黨遭遇甚大困難,除了政治上在國際上陷入孤立,更大的困難是全國陷入空前的饑荒,人民衣食無著,因饑餓而死人的事時有發生,國家經濟到了崩潰邊緣。而導致這個惡果的一個重要原因,則是當局沒有效法唐初李淵建國時稱臣突厥的做法,保持獨立的文化道德精神。相反的,正是唐初保持了獨立的文化道德與精神,才於十年後的唐太宗時代一舉滅掉了突厥,成為亞洲第一霸主,創造了稱雄於世的皇皇偉業。反之當世中國政府,其政策是全麵倒向蘇聯(C.C.C.P.),搬用蘇聯模式,值得懷疑。正是出於這樣一種思想和考慮,才有了陳寅恪“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的獨立之精神。至於對趨炎附勢的民主黨派,陳寅恪當年就對其主要成員如聞一多、羅隆基,外加一個學生輩人物、且對陳氏恭奉有加的吳晗等輩不屑一顧,至於對章伯鈞等看風使舵,拍馬溜須,隨時找機會拖著第三黨“歸宗”等輩更是不放在眼裏。早在1953年7月26日,陳寅恪在答朱師轍詩《癸已六月十六夜月食時廣州苦熱再次前韻》中,曾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墨儒名法道陰陽,閉口休談作啞羊。

屯戌尚聞連水,文章唯是頌陶唐。

海天明月傷圓缺,嶺樹重樓困火湯。

一瞬百年強半過,不知何處覓家鄉。[32]

陳詩中的墨儒名法道陰陽“六家”,無疑是暗喻中共之外的八個民主黨派(國民黨、民主同盟、民主建國會、民主促進會、農工民主黨、致公黨、九三學社、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啞羊,本是佛教語言,指不知解悟的僧人。《大智度論》卷三:“雲何名啞羊僧?雖不破戒,鈍根無慧,不別好醜,不知輕重,不知有罪無罪,若有僧事,二人共諍,不能斷決,默然無言,譬如白羊,乃至人殺,不能作聲,是名啞羊僧。”清·錢謙益《葉九來<;鋤經堂詩>;序》,有“餘今為啞羊僧”句。詩中首聯意指中國文化中無論哪門哪派,都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變成了“啞羊”。陳寅恪對此鄙視有加,且耿耿於懷。1955年,時任中國科學院廣州分院院長的杜國庠請陳寅恪出任全國政協委員,陳氏當場回絕並說道:“我眼睛看不見,耳朵還是能聽得清的,那些個政協委員說的東西,盡是歌功頌德,不講真話,沒有什麼意思,我聽著聽著就氣得把收音機關掉。另外,我自己身體不好,患高血壓,怕冷,不適應北京的寒冷。請你轉告周先生,我還是不擔任政協委員。”[33]陳氏此言,顯然是不樂意與彼輩同流合汙的義憤之舉。

陳詩頷聯的前半句似指此時朝鮮戰爭雖處於僵持狀態,但仍未結束。“水”,即朝鮮平壤北的清川江。就在這首詩寫畢的第二天,即7月27日,朝鮮停戰協議正式簽訂,這首詩算是為朝鮮戰爭做了一個小小的注腳。其後的“文章唯是頌陶唐”句,諷喻當時輿論充斥著對當局和毛澤東的頌揚。陶唐,中華民族上古部族時代的古帝名,即唐堯,與舜並稱上古聖明的帝王。《孔子家語·五帝德》:“宰我曰:‘請問帝堯。’孔子曰:‘高辛氏之子,曰陶唐,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當時有些身患“軟骨症”的知識分子吟詩作賦,把毛澤東與古代的帝王堯舜相提並論,宣傳部門更是借此大做文章,加以鼓吹,形成了一個“聖人出,黃河清”的輿論大潮。在這股洶湧澎湃的大潮中,終於導致三門峽大壩的出籠,以及該壩建成後至今難以解決的曆史性悲劇的產生。對於當時知識界與宣傳機構聯手打造的“堯舜讚歌”,時在中山大學中文係任教的容庚(南按:抗戰勝利後被傅斯年拒入北大之門的那位),對整日昏天黑地學習毛著,並且還要評選積極分子以作為一種政治榮銜等做法大為不滿,容氏在中文係小組發言中慷慨陳詞,質問負責人:“‘言必稱堯舜’,現在大家擁護毛主席跟封建時代擁護堯舜有什麼不同?”[34]此話後來成了容氏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鐵證”,被打入另冊。盡管陳寅恪與容氏關係不洽,陳氏退出中文係與二人關係不睦有直接關係,但在這一點上卻是息息相通的。時在重慶的吳宓有“共頌河清未許悲”的詩句,[35]傾訴了與陳寅恪甚至是容庚等知識分子一樣的鬱悶心理。而就在這首詩寫畢四個月後,馬列主義學者汪篯來到了中山大學勸其北返。陳寅恪與其談話中除了對郭沫若等輩表示不滿,盛怒中還捎帶著大罵了一通民主黨派的朋友,稱他們是“自投羅網”“無氣節”“可恥”等。[36]無論是詩文還是談話,皆見出鬱結在陳寅恪心中的憂憤之情,而如今一對離別幾十年的衰弱老友重逢嶺南,陳寅恪傾吐的欲望與心中迸發的激情當是比以往更澎湃勇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