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悲回風(6)(3 / 3)

斷斷續續的聲音在暗夜中傳出,哀婉淒厲,撕人心肺。隻是任其如何拍打叫喊,不見一個人影前來探望,直至吳宓力盡泣血,聲音由沙啞轉為全啞的三天之後才被放出。經此一番折騰,吳宓左腿致殘,膝關節脫臼,多日尿血不止,全身浮腫疼痛,隻有拄杖才可站立。盡管如此,專政人員還要強令其早晚架拐在廣場“練習行走”,稍一停留即遭到拳打腳踢和幾個響亮的耳光。6月21日,在專政組人員押送下,吳宓得由梁平回到重慶西南師範學院,經人背負回宅。對於這段經曆,《吳宓日記》有載:“宓受一生未經曆之苦,凡五十七日。”[64]

1971年,因戰備原因,西南師範學院被強令遷往梁平縣、忠縣農村辦學。吳宓向校黨委寫報告請求“年老衰弱留校勞動”,未被批準,仍以戴罪之身被遣送到梁平縣屏錦區七間橋農場勞動改造。其間獨住一無頂、席牆,逢雨即漏水的工棚內,睡的是重疊的馬槽式床板,生活困頓。1月29日上午,身在校舍的吳宓突然感到身體不適,一種錐刺般的隱痛與不祥預感在心中彌漫,心坎裏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蒼涼與悲哀。在極度的苦痛、憂傷中,吳氏隱約感到了什麼,他身披大衣臥床朗誦王國維《頤和園詞》,繼之默吟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直至“涕淚橫流,久之乃舒”[65]。

自這天起,陳寅恪的身影不斷在吳宓睡夢中出現,且經常夢到二人在一個世外桃源秉燭長談,直到洞外出現狼嗥虎嘯或令人恐怖的巨蟒盤亙在洞壁上,吐著長舌發出“滋滋”瘮人之聲,驚醒的吳宓抹著滿頭汗水,才知是南柯一夢。如此這般,吳宓於恍惚中度過半年,陳寅恪仍是音信全無。痛苦與思念皆達到極致的吳宓於同年9月8日,提筆給中山大學革命委員會寫去一信,以老友的身份詢問陳寅恪狀況。信曰:

廣州國立中山大學革命委員會賜鑒:

在國內及國際久負盛名之學者陳寅恪教授,年壽已高(1890光緒十六年庚寅出生)。且身體素弱,多病,又目已久盲。——不知現今是否仍康健生存,抑已身故(逝世)?其夫人唐稚瑩女士,現居住何處?此間宓及陳寅恪先生之朋友、學生多人,對陳先生十分關懷、係念,極欲知其確實消息,並欲與其夫人唐稚瑩女士通信,詳詢一切。故特上此函,敬求貴校(一)覆函示知陳寅恪教授之現況、實情。(二)將此函交付陳夫人唐稚瑩女士手收。請其覆函與宓。不勝盼感。附言:宓1894年出生,在美國哈佛大學與陳寅恪先生同學,又在國內清華大學及西南聯合大學與陳先生同任教授多年。1961年宓曾親到廣州貴校,訪陳先生及夫人(時住居嶺南大學舊校舍內)。自1950以來,宓為重慶市西南師範學院教授(1958以後,在中文係)但自1965年起,已不授課。現隨學校遷來梁平新建校舍。覆函請寫寄“四川省萬縣專區,梁平縣,屏錦鎮、七一房郵局,交:西南師範學院中文係教師,吳宓先生收啟”。即致

敬禮。

1971九月八日吳宓上[66]

吳宓的信發出後如泥牛入海,始終未得到回音,在焦灼等待中,隻有默默吟誦陳氏詩文以舒解心中積塞的鬱懣與思念之情,心中渴盼與老友再次相聚的日子。但這一切,隻能成為一個布滿塵土的殘夢縈繞於心間。其時正在勞改的吳宓自然不會知道,當他伏案寫這封信的時候,陳寅恪已去世一年零三個月了。[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