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之死
吳宓作別陳寅恪夫婦離開中山大學康樂園,陳氏在感情震蕩平息後,又於孤寂中把全部心思放在《柳如是別傳》的研究寫作中。1962年6月10日,已是73歲高齡,雙目失明的陳寅恪入浴時不慎滑倒於浴盆中,右腿股骨頸跌斷,次日進中山醫學院第二附院救治,因疼痛過度,三天昏迷不醒。醫生考慮其年紀偏大,若開刀手術其體質難以承受,經家屬同意和醒來的陳寅恪本人認可,乃采取保守之物理療法,但效果不佳,從此斷肢再也沒有複原。半年後的1963年1月21日,為了過個團圓的春節,陳寅恪出院,在凜冽寒風中被人抬回家中。
目盲臏足的陳寅恪失去了活動能力,整日躺在床上,或被抬放到一張木椅上靜坐,外界的光明與他已徹底絕緣,隻有無盡的黑暗與他為伴。淒風苦雨中,陳寅恪於元宵節作《癸卯元夕作,用東坡韻》詩一首:
燈節寒風欲雨天,淩波憔悴尚餘妍。病室中有水仙一株。
山河來去移春檻,身世存亡下瀨船。
自信此生無幾日,未知今夕是何年。
羅浮夢破東坡老,那有梅花作上元。[68]
這年的元宵節在2月,蘇東坡有《二月三日點燈會客》詩,內有“蠶市光陰非故國,馬行燈火記當年”等句。詩即步東坡韻而作。尚以溫暖著稱的南國,在這年2月仍然透著寒風苦雨的冷意,這種苦境既是現實的,更是陳氏的心理感受。第二句中的“淩波”,是水仙花的別名。頷聯中的“春檻”,典出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移春檻”條:“楊國忠子弟每春至之時,求名花異木,植於檻中,以板為底,以木為輪,使人牽之自轉。所至之處,檻在目前,而便即歡賞,目之為移春檻。”後一句“下瀨船”之瀨,即湍流。“下瀨船”,指平底的快船行於淺水急流之中。整個頷聯指世事興廢,時轉勢移,人生變化之快。頸聯中的“今夕是何年”,襲用蘇軾《水調歌頭》詞“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句。尾聯中的“羅浮”指羅浮山,即廣東道教名山。“東坡老”乃陳寅恪自況,意為自己已經衰朽,與上聯的“自信此生無幾日”對應。尾聯的後句與前句實出自同典,據柳宗元《龍城錄》載:“隋開元中,趙師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間,因憩仆車於鬆林間酒肆旁舍,見一女人,淡妝素服。與語,但覺芳香襲人。至酒家共飲,有綠衣童子,笑歌戲舞。師雄醉寐,久之東方已白,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遂感而賦入律古風一篇以誌焉。內有“醉眸不見隴頭梅,壚邊長臥不肯醒。恍兮惚兮安在哉?人生仿佛羅浮夢!”後人稱作“羅浮夢”。此典故意指好景不長,人生如夢。後也用“羅浮”“羅浮美人”“羅浮夢”等代指梅花。
此詩乃陳寅恪預見了自己行將就命,不久於人世的情形,同時道出了麵對時局的憂傷與內心的悲涼。在這一艱難時局與破碎心境中,陳寅恪立下了在告別人世之前,完成最後一件因緣大事的雄心大願,遂加快了《柳如是別傳》的創作。在助手黃萱協助下,陳寅恪不憚辛苦,經之營之,鉤稽沉隱,終於於1965年完成了這部長達八十餘萬言的皇皇巨著,為中國曆史傳記文學開一嶄新篇章。“其堅毅之精神,真有驚天地泣鬼神之氣概。”[69]
此後,陳寅恪再度用盡殘力,以蠟燭成灰,淚盡泣血之意誌,著手書寫《寒柳堂記夢》,以記敘其三世及本身舊事,作為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告別。令陳氏始料不及的是,隨著“文化大革命”的到來,最後的願望竟成為一曲魂斷西天的殘夢。
“文革”爆發後,在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四大”聲浪中,中山大學的“革命者”聞風而動,開始造起反來。霎時,整個校園內雞飛狗跳,人喊馬嘶,大字報鋪天蓋地。陳寅恪由原來的大字號“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也水漲船高地被加封為“牛鬼蛇神”“封建餘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同時被指斥為大肆揮霍國家財產,享受高級護理待遇,非美帝國主義的藥物不吃,有意汙辱為其理療的年輕女護士等的“罪魁禍首”。而隨著原中共廣東省委第一書記、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被打倒在地,一直頗受陶氏關懷的陳寅恪更是雪上加霜。在一份紅衛兵撰寫的“戰報”中宣稱:“像中大曆史係教授陳寅恪,簡直是革命陣營中一枝大毒草,陶鑄卻偏偏要格外照顧他,優待他……這樣浪費人民的血汗,去照顧一個‘反動文人’,他究竟安的什麼心?”[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