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海關舊址荒草叢生,蛇蚊特多,令人生畏,大多數教授想到條件較優的歌臚士洋行樓上居住,但洋行房間有限,需抽簽決定。對此,鄭天挺有過這樣一段回憶:“我原住法國銀行314號,大批教授來到後,又重新抽簽。314號為羅常培、陳雪屏抽得,我抽至歌臚士洋行5號房,邱大年住4號房,於5月3日遷入。此外住在歌臚士樓上的尚有聞一多、陳寅恪、劉叔雅、樊際昌、陳岱孫、邵循正、李卓敏、陳序經、丁佶等十幾人。”又說:“寅恪先生到蒙自稍晚,未帶家屬。經常與我們一起散步,有時至軍山,有時在住地附近。當時他身體尚好,我們一起去過蒙自中學參觀圖書。臨離開蒙自時,大家曾去該地的黑龍潭遊玩,往返15裏,曆時數小時。”[22]
陳寅恪與政治係教授浦薛鳳(號逖生)及一女生,在安南乘火車於4月23日下午4時才抵達碧色寨,而後轉乘小火車到達蒙自海關舊址,時已暮色蒼茫,在與朱自清等教授見麵後,方知臨時大學已改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而原設在西安的臨大,也已遷往漢中,改為國立西北聯合大學了。第二天,經與分校總務主任樊際昌商量通融,陳寅恪與浦薛鳳、沈乃正等三教授沒用抽簽,即允準移住歌臚士洋行樓上一大一小相通的兩室,浦、沈住外麵一大間,陳寅恪獨住裏麵一小間。一個星期後,聞一多由昆明來蒙自,住歌臚士洋行樓上2號一室。教授房中設備統一配置,分別是每人板床一張(三塊板兩張長凳拚鋪而成),書桌一,木椅一,洋油燈一,餘則一無所有。因條件實在過於簡陋,陳寅恪等各出四元錢,每人向歌臚士洋行購得舊藤椅一把,後來的教授雖欲出重價索購,但藤椅早已售光,隻能因陋就簡,應付度日了。
由長沙經香港、安南赴滇時,陳寅恪把自己隨身攜帶的文稿、拓本、照片、古代東方書籍,以及經年批注的多冊《蒙古源流》《世說新語》《新五代史》等,連同部分文獻資料,裝入兩隻木箱交於鐵路部門托運——這是他幾十年心血凝聚並視為生命的珍貴財富。萬沒想到的是,待陳氏趕到蒙自,雇人力車夫將運來的木箱拉到居住處興衝衝打開校點,卻發現箱內隻有磚頭數塊,書籍等物蹤跡絕無。麵對如此慘狀,陳寅恪當場昏厥。後據校內同事分析推斷,很可能木箱在越南海防換滇越火車時發生了變故,而盜竊者可能就是鐵路行業內部的不法分子,他們誤以為箱內盛有金銀珠寶,或其他貴重物品,遂想法竊走,因多數書都由包袱或其他物包藏,竊賊並不以為是書,或以為書中夾有重金。為防盜事過早暴露,另易磚頭數塊入箱內,以此蒙混過關。可以想象的是,當盜賊們懷著滿腹發財的欲望在暗處打開包袱,發現包藏的竟是一堆破舊書籍時,一定氣得七竅生煙。而流亡西南的陳寅恪眼望一堆磚頭和兩隻空箱,自是悲憤交加,頓足捶胸,徒歎奈何?奈何?!
陳寅恪所丟之物,並不是傳統意義上所謂的“珍籍秘本”,而是他曾花費無數心血用蠅頭小楷,在書眉詳細記錄相關資料以及自己心得的批注本,其間有蒙古史、佛教史和古代東方書籍。這一批眉批本,可說是他研究工作的“半成品”,是心血與思想的結晶,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加工潤色,便是一部完整的作品。這些書籍在陳寅恪心中的地位之高和價值之巨,是一切讀書人特別是靠讀書、著書安身立命的知識分子所能深切體會的。1942年9月23日,陳寅恪在給好友、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劉永濟的信中,對此次遺失書籍與手稿做了如下披露:
弟廿十年來所擬著述而未成之稿,悉在安南遺失。中有蒙古源流注,係依據其蒙滿文諸本,並參稽其所出之西藏原書四庫提要所謂咖喇卜經等者,考訂其得失。與沈乙庵書大異。後聞伯希和在庫倫獲元秘史元本,故欲俟其刊布,再有所增刪。用力雖勤而原書價值頗不高,今稿既已失去,亦不複談論此事矣。
又有世說新語注,主旨在考釋魏晉清談及糾補劉注之疏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