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這個外國佬純真率性,吃喝住行滿不在乎,講課卻很認真,據說將《莎士比亞全集》背誦如流。在學生眼裏他是一位奇才,具有數學頭腦的現代詩人,銳利的批評家。他在聯大開的那門“當代英詩”,從霍普金斯一直講到奧登、艾略特、葉芝。所選的詩人中,有不少是燕卜蓀的同輩詩友,因此他的講解是書上找不到的內部實情,加上他對於語言的精細分析,與一般學院派大為不同,學生們受到的啟迪自然也就非學院派可比。學生們跟著燕卜蓀讀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讀奧登的《西班牙》和寫於中國戰場的十四行詩,又讀狄蘭·托馬斯的“神啟式”詩。而“聯大的年青詩人們並沒有白讀了他們的艾略特與奧登……這些年輕作家迫切熱烈地討論著技術的細節。高聲的辯論有時深入夜晚。”[6]在燕卜蓀影響下,一群現代派詩人和一整代英國文學學者成長起來。如南湖詩社社員周定一在蒙自作的《南湖短歌》,以新穎別致的題材和藝術技巧,映射出聯大師生當時的靈性和心境:
我遠來是為的這一園花,
你問我的家嗎?
我的家在遼遠的藍天下。
我遠來是為的這一湖水,
我走得有點累,
讓我枕著湖水睡一睡。
讓湖風吹散我的夢,
讓落花堆滿我的胸,
讓夢裏聽一聲故國的鍾。[7]
差不多與此同時,南湖詩社社員穆旦創作了《我看》《園》兩首詩,以新奇的眼光,捕捉著進入這座邊陲小城所看到的大自然舒展開來的鮮活生命。《我看》這樣吟道:
我看一陣向晚的春風
悄悄揉過豐潤的青草,
我看它們低首又低首,
也許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潮;
我看飛鳥平展著翅翼
靜靜吸入深遠的晴空裏,
我看流雲慢慢地紅暈
無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裏描畫!
O!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生命
永在寂靜的諧奏裏勃發。
也許遠古的哲人懷著熱望,
曾向你舒出詠讚的歎息,
如今卻隻見他生命的靜流
隨著季節的起伏而飄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飛奔,
叫天風挽你坦蕩地漫遊,
像鳥的歌唱,雲的流盼,樹的搖曳;
O,讓我的呼吸與自然合流!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裏,
像季節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8]
幾年後,南湖詩社社員的詩名由昆明傳向全國,風行一時,其中的傑出代表穆旦在香港《大公報》副刊和昆明《文聚》上發表的大量詩作,深受時人追捧熱愛,穆旦一躍成為詩壇一顆亮麗的明星。抗戰後期,穆旦參加遠征軍入緬甸叢林與日寇作戰,歸國後以椎心泣血的情感,寫出了大量反映遠征軍戰地生活的震撼人心的現代詩歌,對後來的詩歌創作產生了巨大而久遠的影響。1945年1月,穆旦詩集《探險隊——獻給友人董庶》,由昆明文聚社出版,其中收入了蒙自時期《我看》與《園》兩首。
當時頗受青年學生推崇愛戴的新月派詩人聞一多已不再寫現代詩,專事《楚辭》和神話研究,除授課外,埋頭於歌臚士洋行樓上輕易不踏出房門,每到課休或飯後,教授們結伴到南湖堤上散步閑遊,患有眼疾的陳寅恪也經常參加,唯聞一多不肯“入夥”。據鄭天挺回憶說:“在歌臚士洋行住宿時我和聞一多是鄰屋。他非常用功,除上課外從不出門。飯後大家散步,聞總不去。我勸他說,何妨一下樓呢?大家都笑了起來,於是成了聞的一個典故,也是一個雅號,即‘何妨一下樓主人’。後來聞下了樓,也常和大家一起散步。記得一次與聞及羅常培相偕散步,途中又遇湯用彤、錢穆、賀麟、容肇祖等人,大家一起暢談中國文化史問題,互相切磋,極快慰。戰時的大學教師生活,雖然較前大不相同,但大家同住一室,同桌共飯,彼此關係更加融洽。”[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