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南渡自應思往事(2)(3 / 3)

未久,吳宓與陳寅恪又於南湖散步之餘,以“南湖”為題各賦詩一首:

南湖一首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吳宓

南湖獨對憶西湖,國破身閑舊夢蕪。

繞郭青山雲掩映,連堤綠草水平鋪。

悲深轉覺心無係,友聚翻憐道更孤。

亙古興亡無盡劫,佳書美景暫堪虞。[19]

南湖即景

一九三八年六月作於蒙自

陳寅恪

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

橋邊鬢影還明滅,樓外歌聲雜醉醒。

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20]

據吳氏解釋:“宓以南湖頗似杭州之西湖,故有‘南湖獨步憶西湖’之詩。寅恪以南湖頗似什刹海,故有‘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之詩。皆合。惟當此時,日軍已攻陷開封(時已六月中上旬之間)據隴海路,決黃河堤(中日兩軍互詆,孰為決堤者,莫能知)。死民若幹萬人,我軍勢頗不利。故寅恪詩有‘黃河難塞黃金盡’(指國幣價值低落。據雲,語出《史記》封禪書或河渠書)之悲歎,而宓和詩亦有‘舜德禹功何人繼,沉陸毆魚信有哉’之責機。”[21]

陳寅恪詩向以多典、隱晦著稱,幾乎無詩不典,不弄懂詩中引用典故,則難窺其堂奧。吳宓詩受陳寅恪影響頗大,當年吳、陳二人在哈佛時,吳曾向陳請教過作詩的奧秘。1919年5月25日《雨僧日記》載:“近常與遊談者,以陳、梅二君為蹤跡最密。陳君中西學問,皆甚淵博,又識力精到,議論透徹,宓傾佩至極。古人‘聞君一夕談,勝讀十年書’,信非虛語。陳君謂,欲作詩,則非多讀不可,憑空雜湊,殊非所宜。又述漢、宋門戶之底蘊,程、朱、陸、王之爭點及經史之源流派別。宓大為恍然,證以西學之心得,深覺有一貫之樂。為學能看清門路,亦已不易。非得人啟迪,則終於閉塞耳。”[22]又,“寅恪習慣,以詩稿持示宓等後,不許宓鈔存,立即自撕成碎片,團而擲之。但寅恪在美國所作之詩,宓皆能背誦”[23]。另據吳宓女兒吳學昭所言:“父親很注意收集寅恪伯父的詩作,從哈佛同學時開始。他常說,寅恪伯父作詩不多,但很精美寓意深長,不熟悉曆史典故,不具有豐富的文學知識,不對其人有非常的了解,很難確切領會其詩深邃的含義。寅恪伯父關於詩詞的談論,語多精彩。如為詩作箋注,詳敘當時情事,以貽後人,寅恪伯父謂之‘今典’。談唐詩與唐代文學的特點,說‘唐代以異族入主中原,以新興之精神,強健活潑之血脈,注入於久遠而陳腐的文化,故其結果燦爛輝煌,’有歐洲騎士文學之盛況。而唐代文學特富想象,亦由於此,雲雲。”[24]

透過這些記述和追憶,可見陳對吳在學術上和為文作詩方麵影響之深。從已發表的吳詩看,大體沿襲了陳詩的路數,作為一代自由知識分子,陳、吳之詩字裏行間透著國破家亡的哀愁與憂戚。但就詩的整體質量和藝術價值而言,吳詩比之陳詩稍遜風騷。

陳寅恪《殘春》一詩之深意,除吳宓簡單提及,需解者尚有“讀史早知今日事”“過江湣度饑難救”等句。晚年的陳寅恪棲居嶺南之際,曾有《柳如是別傳》一書問世,開篇有雲:“寅恪少時家居江寧頭條巷。是時海內尚稱平安,而識者知其將變。寅恪雖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觸,因欲縱觀所未見之書,以釋幽憂之思。”又《贈蔣秉南序》雲:“清光緒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揀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當讀是集時,朝野尚稱苟安,寅恪獨懷辛有、索靖之憂,果未及十稔,神州沸騰,寰宇紛擾,寅恪亦以求學之故,奔走東西洋數萬裏,終無所成。凡曆數十年,遭逢世界大戰者二,內戰更不勝計……”[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