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浦氏的說辭可知,當時雲南政府曾有讓文法學院遷大理之意。大理是滇西著名的城邦重地,不但有著名的蒼山洱海,依山傍水,風景優美,且寺院林立,空閑房舍尤多,當是辦學讀書的好去處。1939年,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從桂林遷入該地喜州小鎮,借用當地的文廟、大慈寺、張氏宗祠及部分民居開堂授課,平安地度過了抗戰歲月。不知為何,西南聯大的代表蔣夢麟等人卻拒絕了雲南當局的示意,舍大理和昆明西山等處不就,匆忙定於偏僻閉塞又潛伏著戰爭危險的蒙自,未幾又在倉皇中撤離。這一番顛來倒去的折騰,實在令人鬱悶,此舉因是以蔣夢麟為主的代表促成,引起部分教授,特別是清華教授不滿和非議也就不足為奇了。
蒙自開學後,梅貽琦與蔣夢麟均分別來此地視察和小住。梅的到來與回返甚為低調,但蔣夢麟攜帶善於交際的夫人陶增榖到來,則不斷召集北大師生開茶話會,引起清華部分師生的猜忌與不滿。對此,浦薛鳳說:“聞北大與清華學生方麵,有些意見。據雲起源於步行入滇團。蓋彼此各自團結,曾到處互爭臥地,而發生小衝突。南開學生甚少,固無所謂。北大自蔣校長到後,屢開會談。聞錢賓四曾獨排眾議,謂此刻無所謂北大精神。清華則仍然個人主義,例如梅先生來,同仁絕未想到,設宴開會。”[42]
浦氏所聞旅行團中的北大與清華學生在宿營地發生一些小衝突,不難理解,但似不是主要矛盾。而後麵所說的“北大精神”與“個人主義”則是關涉這個群體團結與分裂的要害處。隻是浦氏所說語焉不詳,不知內情者難得要領,隻有參考錢穆的回憶方才明白大體脈絡。浦氏所說“力排眾議”的錢賓四,就是此次事件的參與者、北大教授錢穆(字賓四)。錢氏說:“一日,北大校長蔣夢麟自昆明來(蒙自)。入夜,北大師生集會歡迎,有學生來餘室邀餘出席。兩邀皆婉拒。嗣念室中枯坐亦無聊,乃姑去。諸教授方連續登台竟言聯大種種不公平。其時南開校長張伯苓及北大校長均留重慶,惟清華校長梅貽琦常川駐昆明。所派各學院院長,各學係主任,皆有偏。如文學院院長常由清華馮芝生連任,何不輪及北大,如湯錫予(南按:即湯用彤),豈不堪當一上選。其他率如此,列舉不已。一時師生群議分校,爭主獨立。餘聞之,不禁起坐求發言。主席請餘登台。餘言,此乃何時,他日勝利還歸,豈不各校仍自獨立。今乃在蒙自爭獨立,不知夢麟校長返重慶將從何發言。餘言至此,夢麟校長即起立羼言,今夕錢先生一番話已成定論,可弗再在此題上起爭議,當另商他事。群無言。不久會散。”[43]
這個插曲,就是對浦薛鳳上述含糊其詞的釋解。蔣夢麟召開會議遇到的問題,不僅涉及北大本身,更關係到西南聯大的興衰存亡。西南聯大之所以沒有像西北聯大一樣“三個人穿兩條褲子”,由不可避免的摩擦、矛盾,導致互相扯皮,各自為政,甚至拉杆子搞獨立,而是最終以輝煌的成果昭示於世,除了蔣夢麟是一位“有魄力,有擔當”的校長(南按:胡適在北大50周年紀念會上語),還與像錢穆這樣識大體、顧大局的教授的共同努力不可分割,如果沒有這一團結謙讓精神,西南聯大,特別是後期的聯大,極有可能要鬧到三個人穿一條或者爭奪一條褲子,直至大打出手,落個三敗俱傷的結局。此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蒙自分校學生走後,教授們陸續撤往昆明,有幾人準備暑假後再返昆,期間或處理未盡事宜,或埋頭讀書。陳寅恪因身兼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曆史組主任一職,比之好友吳宓等提前返昆,臨走時,有《別蒙自》一詩贈吳宓:
我昔來時春水荒,我今去時秋草長。
來去匆匆數月耳,湖山一角已滄桑。[44]
隨著大批學生與教授離去,蒙自校園內外頓顯冷落寂寞,令人悵然。吳宓1938年8月29日《雨僧日記》載:“是日下午,宓自城中西門步歸。街中及城邊,均不見諸多黃色軍服之男生,與藍袍或花衫之女生行聚,更不聞純正爽利之北平官話。於是蒙自全城立成寂寞空虛,館肆中尤闐其無人。而宓行過桂林街女生宿舍及早街之轉角宅樓,不見倚窗人語,又有人麵桃花之感矣!及出城,步繞南湖一周,風景依然,荷花正好,而寅恪詩中所謂‘橋邊鬢影、樓外歌聲’者,渺不可見聞。即Kalos教授學生所居之樓上下,亦門窗嚴扃,欄柱塵封焉。”[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