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所言,顯然有褒宓厭沈之意,對沈的言行,隻是沒有露骨地貶斥而已。但類似事情到了吳宓眼中就大不同了。在吳氏眼中,沈有鼎雖聰明,且甚用功,“然其為人極可鄙。毫無情感,不講禮貌。衣汙且破,服裝如工人。飯時則急食搶菜,醜態畢宣。置父與妻於不顧,而惟事積錢。銀行所儲而外,小箱中存七八百元,一文不肯動用,而惟恐遺失。又或深夜扃戶啟箱,將銀幣一再清數,排列展覽以為樂。彤謂其似織工馬南Silas Marner(注:1861年出版的英國女小說家喬治·艾略特所著小說《織工馬南》中之主人公)。眾於會食或遊談時,恒以沈君種種為笑謔之資。宓有時不能忍,或且麵斥沈君之非。沈君則夷然自適,不怒不慊。幾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噫,此又聰明自私之另一格耳”。在嘲諷責備一番過後,吳宓又頗為感慨地說:“平心而論,諸君皆難得之好人,待宓亦甚厚,然不免為普通中國式之君子,而宓重感情而好負責整飭,本末兼治,群己並顧,時乃感其不足之處。”[48]
吳宓觀察人物心理行為之細致,描述之生動傳神,幾令人拍案叫絕。但在略顯刻薄的指斥之後,又不失寬宏大量的摯誠以待。盡管學人之間各自家庭、教育背景不同,性格迥異,且有這樣或那樣在別人看來足以笑謔或詬病的地方,但畢竟“同是天涯淪落人”,為保存國家民族的讀書種子而流亡西南邊陲,日子還得過下去,團結互助不隻是個人問題,更是民族大義之所需。因而,留住在“天南精舍”的七教授,在相互體諒包容中友好地度過了蒙自的最後一段歲月。而這段最後歲月,在諸位教授的記憶裏,也自有跌宕起伏的情趣所在。按照錢穆所言,七人同住一處後,未久就聽移駐蒙自的空軍基地人員漏出音訊,說是日軍很可能要來空襲,當然這個空襲是針對空軍不是平民,但七教授住的地方與空軍基地很近,一旦敵機投彈,難免會發生基地起火,殃及池魚之事,諸位的性命堪憂。正在眾位焦慮而又不知如何應對之時,沈有鼎發揮了他的特長,謂自己是《周易》研究專家,甚得卜筮之道,可以用八卦之占以卜吉凶。眾人一聽甚是歡喜,乃於月黑風清之夜請其占卜。沈有鼎挽起衣袖,施展法術,一番神秘兮兮的擺弄,得節之九二,驗之以書,竟是“不出門庭凶”五字。眾人大駭,遂召開集體會議,決定自次日起,每日早餐後,攜帶幹糧、水壺與所讀之書,立即出門,到蒙自郊外荒野偏僻之處各自讀書,下午4點之後歸宿。為了做到言而有信,行之有效,會議決定推選吳宓為本次行動的前敵總指揮。每至清晨,由吳宓挨室叩門呼喚督促,遲到者則遭批評。早餐後由吳宓率隊至郊外躲避空襲,一連數日皆由吳總指揮發號施令,其狀“儼如在軍遇敵,眾莫敢違”。
如此這般度過數日,10月17日,馮友蘭從昆明致信湯用彤、吳宓等人,謂聯大各院均定於11月15日提前在昆明開課。於是,“天南精舍”七位教授議定於10月29日集體離蒙自赴昆明,並推舉湯用彤為赴昆明旅行團團長,吳宓為會計,總籌赴昆事宜。
10月27日,吳宓偕錢穆、沈有鼎二人至南湖、軍山一帶散步,遊覽蒙自秋景。傍晚返回,閱報得知武漢已於前二日失守,眾皆悲戚。28日傍晚,吳宓獨自來到南湖,在堤上佇立良久,作詩一首:
離蒙自赴昆明
半載安居又上車,青山綠水點紅花。
群飛漫道三遷苦,苟活終知百願賒。
坐看西南天地窄,顧亭林詩雲:“西南天地窄,零桂山水深。”
心傷宇宙毒魔加。
死生小已遵天命,翻笑庸愚作計差。
日前《雲南日報》所登沈從文君《知識階級反省》一文,愚甚讚同。
第二天,湯用彤率領吳宓等人打點行裝離開“天南精舍”,由碧色寨踏上了開往昆明的火車。至此,聯大最後一批人員告別了蒙自。曾經留下了聯大師生歡聲笑語和精神慰藉的南湖,連同一幢幢鐫刻著歲月烙印的優美建築,構成一道永恒的風景,長久地留在了師生的記憶之中。
注釋:
[1][13][14][15][16][17][48]吳宓日記》,第6冊,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出版。
[2][43][47]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錢穆著,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出版。
[3]傅來蘇《文典先生笑談“蒙自趣事”》,載《雲南民革》,2001年8月30日。
[4][11][12][33][34][41][42]浦薛鳳回憶錄(中):太虛空裏一遊塵》,浦薛鳳著,黃山書社2009年出版。
[5][39]馮友蘭自述》,馮友蘭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
[6]王佐良《一個中國詩人》,載北平《文學雜誌》,1947年7月。
[7]此詩作於1938年6月,原載“南湖壁報”第2期,轉引自《西南聯大在蒙自》,雲南民族出版社199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