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所記的兩山因距聯大較近,大多為腿腳不靈便的老教授躲避之所,年輕的師生則跑到更遠的山中躲避,這個地方便是聯大學生汪曾祺在《跑警報》一文中所說的後山。這後山需沿古驛道走出四五裏,驛道右側較高的土山上有一橫斷的山溝,據說是某年某月由於地震造成。溝深約三丈,溝口有二丈多寬,溝底也寬有六七尺,是一處極佳的天然防空溝,日軍飛機若是投彈,隻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溝裏,即便是在溝頂上爆炸,彈片也不易蹦進來。機槍掃射也不可怕,因為溝的兩壁是死角,子彈是難以拐彎的。此溝之大可容數百人,年輕人常到這裏躲避,無聊之時就在溝壁上修了一些私人專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這些防空洞不僅表麵光潔,有的還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圖案,綴成對聯。對聯大都有新意。汪氏回憶說,至今自己還記得兩副,一副是“人生幾何,戀愛三角”;一副是“見機而作,入土為安”。後一副顯然是抄襲了陳寅恪的詩句,是一種對眼前場景的紀實。前一副如汪曾祺所說,表麵看來“是一種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現實意義的”。因為跑警報的時間與次數多了,在西南聯大就出現了一個特別的情形:同學跑警報,成雙成對者越來越多。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係更加親近了。女同學樂於有人伺候,男同學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一點騎士風度。正如孫悟空在高老莊所說:“一來醫得眼好,二來又照顧了郎中,這是湊四合六的買賣。”按照老金所教的邏輯課中的邏輯推理,有戀愛,就有三角,有三角,就有失戀者。當時聯大跑警報的“對兒”並非總是固定的,有時一方被另一方“甩”了,兩人“吹”了,“對兒”就要重新組合。據汪曾祺猜測,在防空洞寫下那副“戀愛三角”對聯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學。不過,也不一定。[13]
像這種帶有浪漫色彩的對聯,患目疾的陳寅恪雖未親眼所見,但肯定知曉,至少對此類事頗感興趣的好友吳宓會告訴他的。不過從陳氏留下的日記、書信及談話材料看,絲毫看不出他對此有過什麼議論和感想,可能聽罷淡淡地一笑也就過去了。而好友吳宓卻對此感慨多多,他在1940年10月30日的日記中就曾記載道:“逃避空襲出郊野終日,實為少年男女締造愛情絕佳之機會。”可見吳對跑警報中所見所聞的男女戀愛逸事,是格外關注並充滿幻想的,隻是這種幻想落到現實之中又往往生出一種尷尬,而這尷尬一旦落到吳宓身上,又是一場揪心扯肺的心靈之痛。吳宓自早年與夫人陳心一離婚後,一直不間斷地狂追死纏“三洲人士共驚聞”的夢中老情人,時在上海、重慶等地居住、工作的毛彥文,同時又感覺追逐毛彥文前景渺茫,遠水不解近渴,乃在追毛的同時,又坐地追求聯大生物係女助教B(英文名蓓拉),但這位B小姐卻與本校一位姓趙的體育教員相好,這個“三角”令吳十分苦惱。某次跑警報,B小姐與趙青年跑至蘇家塘東山之下並肩坐地歇息,忽見吳宓氣喘籲籲地跑來,二人“見宓,低傘以自障”。吳宓見狀,隻好緊急刹腳,眼珠亂轉一通,識趣地喘著粗氣轉道跑開,心中的滋味大概隻有親身經曆過類似事件的人方可體會。數日後,警報又響,但見B小姐“裝扮完整,服紅灰色夾大衣”,而趙某人“衣航空卦,草綠軍褲。手持照相機。身貌其偉健壯”,二人“相伴而行”。宓見之,大為尷尬,在拖著並不怎麼靈便的身子往前奔跑中,隻好“緩行,遙尾之”。[14]一個既羨又妒又無可奈何的人物肖像,活靈活現地勾勒出來。
雞犬飛升送逝波
戰事連綿,人心惶惶,日軍飛機對昆明轟炸越來越凶。在這世事紛亂的艱難環境中,無論是吳宓還是陳寅恪,跑過警報還要繼續上課,吳宓仍開設外國文學;陳寅恪除了應付史語所曆史組、西南聯大、北大文科研究所等職責內的各項課業,還拖著病體,靠一隻即將失明的眼睛,硬是完成了奠定其世界級學術大師地位的不朽名篇《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的寫作。
1939年春,陳寅恪被英國皇家學會授予研究員職稱,並收到牛津大學漢學教授聘書,請其赴牛津主講漢學。校方已安排好該校漢學家休斯副教授充任其副手——這是牛津大學創辦三百餘年來首次聘請一位中國學者為專職教授。麵對如此榮光的禮聘,陳寅恪曾兩度辭謝,後考慮夫人唐筼患嚴重的心髒病,不能抵昆團聚,同時借赴英機會可治療眼疾,遂答應就聘。在得到西南聯大主持校務的梅貽琦同意後,陳寅恪於這年6月下旬乘車由安南轉往香港做赴英的準備。全歐漢學家聞陳氏將來,雲集奧格司佛城,靜坐以待。在重慶的史家、文學家陳衡哲得此消息,曾評論曰:“歐美任何漢學家,除伯希和、斯文赫定、沙畹等極少數人外,鮮有能聽得懂寅恪先生之講者。不過寅公接受牛津特別講座之榮譽聘請,至少可以使今日歐美認識漢學有多麼個深度,亦大有益於世界學術界也。”[15]意想不到的是,抵港未久,歐洲戰火驟起,地中海不能通航,何時能夠起程,杳無可知。陳寅恪茫然四顧,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於港島寫給傅斯年的信中說:“天意、人事、家愁、國難俱如此,真令人憂悶不任,不知兄何以教我。”[16]此時的傅斯年亦無法可想,無奈中的陳寅恪隻好於這年9月由香港重新返回昆明西南聯大上課,繼續等待可行的機會。對此遭際,陳氏有《己卯秋發香港重返昆明有作》一詩,藉見其悲感交集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