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倒孔”學潮爆發後的第二天,西南聯大常委會突然召開全校師生大會,梅貽琦與蔣夢麟皆到場講話。梅貽琦說:“昨天,我和蔣先生一直都在跟著你們,唯恐你們出事。幸虧沒出什麼事。事情弄得很嚴重,現在是戰爭時期,你們不能老是這樣。”[26]又說:“這次‘討孔’運動已經夠了,不要再繼續下去了。這樣下去對我們學校不利,對你們求學不利,希望你們立即複課,不要再鬧了。我認為這樣已經夠了。”[27]梅貽琦講畢,由常委蔣夢麟發表演講,蔣氏說了一些與梅貽琦大致相同的話,最後幾句頗為動容,竟至聲淚俱下,說道:“你們再鬧下去,學校就要關門了!”[28]在一旁就座的昆明警備區司令宋希濂見蔣夢麟哽咽不能語,接著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大意是說:“孔祥熙也確實有問題,但要通過合法手續揭發檢舉。這樣停課搞學生運動對學校工作不利,對社會治安不利,對抗日戰爭不利,希望同學們冷靜一下,不要再繼續搞了。”[29]經此一會,學潮的熱情被消解,昆明各校的“討孔”運動陸續收場。盡管此次行動沒有引發更大規模的學潮,使“討孔”運動形成全國各階層波瀾壯闊的局麵,但對國民黨統治集團的貪汙腐化、倒行逆施,也算是掄了幾棍子,給予迎頭痛擊。
在重慶的蔣介石與孔氏家族並未因學潮暫時平息而彈冠相慶,喜形於色,當他們從CC頭目、教育部長陳立夫處得知,西南聯大學潮竟有三青團團員鼓動和參加時,甚為惱怒與驚恐,為防死灰複燃和發生更大的變故,蔣介石親命黃埔係“十三太保”之一,原“別動總隊”特務頭子,時任三青團中央團部組織處長的康澤飛赴昆明徹查此事。由於當時與蔣介石有隙的“雲南王”龍雲予以抵製,加上聯大校方保護,以及西南聯大教授陳雪屏等三青團骨幹人員從中周旋,另有康澤本人與孔祥熙及其派係人員平時關係不睦等複雜的糾葛,康澤行前原打算逮捕學生的計劃未能實施,隻是對學生特別是參與“討孔”的三青團成員集中起來訓斥一通了事。1942年3月3日,隨蔣介石從印度歸國的宋美齡在雲南大學講演《訪印歸來及其他》,這位第一夫人對昆明學生的“討孔”活動仍耿耿於懷,詭稱洋狗乃飛機機師所帶,箱籠等物資也不是孔家的財產,並以“我阿姐(宋藹齡)是最怕狗的”[30]等謊言為之辯護。此舉正應了陳寅恪“狐狸狐搰摧亡國”的預言詩,入會師生非但不為其言所惑,反而從這位婆姨的狡辯與放浪姿態中,更加堅信孔氏家族與國民黨政府崩潰垮掉的一天確是不遠了。
此次規模浩大的學生民主運動以“倒孔”遊行揭開序幕,盡管很快歸於沉寂,但它的潛流卻一直在校園和民眾之間湧動不息,成為日後聲勢浩大、席卷全國的學生運動正式登場的第一聲驚雷。就陳寅恪而言,畢生從未直接參與現實的政治活動,此次卻無意之中以自身的不幸遭遇成為“討孔”活動的導火索之一。饒有意味的是,發生於國內這一場轟轟烈烈的行動,身陷孤島的陳寅恪並不知曉。
殘剩河山行旅倦
陳寅恪沒有死去,隻是被困在居處不得動彈,與家人共同承受著戰爭的災難。在整個港島大混亂、大失控的槍炮與硝煙之中,他需要盡快設法找到一條逃亡之路。但此時,香港與中國大陸之間,無論是陸地、海上還是空中,三位一體,所有的交通、書信、電傳、票彙等一切全部斷絕。香港大庫的存糧全部被日軍封存,以供軍需。伴隨而來的是學校停課、商店關門,糧荒四起,大街小巷散落著滿地的垃圾和在寒風中躥動飄舞的破舊報紙。昔日港島歌舞升平的繁榮景象,似乎在一夜之間全麵崩潰,霎時籠罩在一片蕭條破敗之中,整個香港已成為一座墳墓式的孤城。在這種混亂危局中,要想在短時間內逃出孤島,幾無可能。無奈中的陳寅恪一家老小,隻能伴隨著這座孤城和孤城中幾近絕望的人群,開始在日軍的鐵蹄下痛苦地呻吟。陳氏的弟子蔣天樞後來在記述這段“事輯”的按語中寫道:“如非日本挑起太平洋戰爭,(陳寅恪)赴英倫之舉或終能成行。先生離北平時,右眼視網膜已發現剝離現象,若得至英倫,眼疾當可醫治痊複,不致終於失明。”走筆至此,蔣氏慨歎曰:“天歟,際遇之不幸歟?”[31]
陷入港島的陳寅恪確是遭到了天命與際遇雙重的不幸。由於學校關門,糧庫封鎖,錢糧來源皆已斷絕,隻靠一點存糧維持一家人的生命。陳氏困坐家中,惶惶不可終日。為節省口糧,唐筼開始強行控製家人進食,孩子們吃到紅薯根、皮,甚覺味美無窮。忽一日,日軍又要征用陳寅恪家所租住樓房作為軍營,勒令所有住戶限期搬出。然而街上交通封閉,日軍在路口架設鐵絲網,動輒開槍殺人,常有過路者無故中彈倒地而亡。聞知將遭驅逐的消息,全樓人驚慌失措,皆感大禍臨頭又不知如何應對。陳家女兒流求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母親含著眼淚,拿一塊淡色布,用毛筆寫上家長及孩子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及親友住址,縫在4歲的小妹美延罩衫大襟上,怕萬一被迫出走後失散,盼望有好心人把她收留。如此情景,不僅全家人眼眶濕潤,連正要告辭返鄉的保姆也哭了。”[32]危難之中,陳寅恪決定不再顧及個人安危,豁出性命與日軍一搏,遂毅然下樓與凶悍的日軍交涉,終使對方同意延長時日,以留出居民搬遷的空隙。後因這支軍隊突然奉命開往新的戰場,全樓才得以幸免。陳家那位原本有些牛氣哄哄的房東自此對這位在日軍麵前大義凜然,且能用日語交涉的窮教授刮目相看,尊禮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