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0日,陳寅恪複信傅斯年:“弟尚未得尊電之前,已接到總辦事處寄來專任研究員聘書,即於兩小時內冒暑下山,將其寄回。當時不知何故,亦不知葉企孫兄有此提議。(此事今日得尊函始知也,企孫隻有一書致弟,言到重慶晤談而已。)弟當時之意,雖欲暫留桂,而不願在桂遙領專任之職。院章有專任駐所之規定,弟所素知,豈有故違之理?今日我輩尚不守法,何人更肯守法耶?此點正與兄同意也……以大局趨勢、個人興趣言之,遲早必須入蜀,惟恐在半年以後也。總之,平生學道,垂死無聞,而周妻何肉,世累尤重,致負並世親朋之厚意,唏已。”[50]
在信的附言中,陳寅恪補充道:“所中諸友乞均道念,如欲知弟近況者,即求以此函與之一閱也。中山、貴大、武大皆致聘書,而中央大學已辭了,而又送來並代為請假(怪極)。弟於此可見教書一行,今成末路,蓋已不能為生,皆半年紛紛改行,致空位如此之多,從未見銀行或稅關之急急求人也。庾子山詩雲:‘何處覓泉刀,求為洛陽賈。’此暮年之句也。”
陳氏不愧是傅斯年的莫逆之交,他已從傅信中解讀出“本所諸君子皆自命為大賢”的個中況味,為了不致引起諸位“大賢”的誤會,陳寅恪特以這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方式,為傅斯年不動聲色地予以解困。陳氏出身家業正值興旺的名門望族,沒有破落大戶傅斯年那種自喻為“吾少也賤”的人生背景和複雜經曆,有人雲:“陳寅恪隻是一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式大師爾!”但通過此次他對自己潔身自律,對世事洞達明晰,以及為傅斯年巧妙解脫史語所同人可能產生誤會所獻的移花接木之術,可見此言大謬。此舉正應了吳宓當年讚譽陳寅恪之語:“不但學問淵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會之內幕。”[51]通觀陳寅恪一生為人處世的態度和方式方法,不但不是埋頭書齋的考據家或“書呆子”,反倒是一個洞察幽微知曉天下事理的臥龍式人物。
陳寅恪這邊已得到安撫,重慶方麵的葉企孫迫於壓力,亦來信向傅斯年做了道歉式解釋,但傅斯年仍不依不饒,複函中明確表示“為國家保存此一讀書種子”,還是要聘請陳寅恪就任史語所職,並以長者或老子輩對待孫子的架勢,指令葉企孫再給陳寅恪發一聘書,傅在信中親自列出了聘書的文字格式:
“專任研究員暫適用兼任研究員之待遇”
月薪一百元外暫加薪四十元
注:此為十年相沿之公式(最初“為適用特約待遇”)。有換文,兩方輪轉,後來不轉了。如改此式,恐須先在本所所務會議中一談,弟覺此式似可不必改也。[52]
葉企孫接到傅斯年的指令,甚感不快,回想自己在清華的地位與勢力,曾幾度出任代理校長,掌管清華一切事務,就連德高望重的梅貽琦也讓著七分。而今身為中央研究院一人之下的總幹事,居然連發個兼職人員聘書這種小事也要由“太上總幹事”親自授命,真是莫大的恥辱。想到此處,葉企孫臉呈紫紅色,憤怒地當著總辦事處工作人員的麵大聲說道:“傅斯年此人太過於high-handed(霸道)了!”[53]遂把傅信棄之一邊不再理會。盡管傅斯年“氣魄大,要錢、花錢,都有本領”,且在別人看來“曆來的總幹事,都敬重他而又多怕他”(董作賓語),但葉企孫卻不吃這一套,他敬傅而不懼傅,心中有自己的主張。見傅斯年來勢凶猛,大有不依不饒之勢,於心灰意冷中理智地采取了敵進我退,惹不起躲得起的戰略戰術,萌生了掛起烏紗帽一走了之的打算。盡管在傅斯年的遙控、指揮、施壓下,葉企孫最終還是給陳寅恪寄發了“兼任”的聘書,但從此不再過問此事,至於陳寅恪是走是留,是死是活,一切都與他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