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口找不回咱家來,好幾天你們也不去找我!

子不語怪力亂神。第一不信;第二有不可解者,不做強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是為聖人。

100、魂歸

父親八歲時,得過所謂“一伐子病”。聽那名堂,像是流行感冒;說起症狀,仿佛是副傷寒。昏迷四十天,奶奶整日喂水灌湯。看看不中,爺爺已經準備穀草,要扔“死孩子”。

鄉俗,孩子年齡滿十二歲,是為成人。早夭少亡,可以打棺材、入墓穴。日後給其配一門冥婚。孩子不足十二,扔掉。穀草包裹,捆三道草繩。按死去季節,村外有四個專門扔死孩子的地頭。

幸運的是,父親在這關鍵一刻,漸漸有了一些知覺。

在他的意識裏,自己的靈魂,好像一隻火球。有太陽月亮大小,由村外沿山麓溝窪滾動歸來。自己能看見那火球滾動,而自己仿佛又是火球本身。回到村邊,忌憚村口的五道將軍廟,踟躕半晌,繞過小廟背後,終於回到院裏。然後,進屋上炕。

此刻,聽得奶奶喜極言語:六子活過來啦!

101、出驚

姥姥特別迷信。毛主席畫像背後供著觀音老母。尋常燒香上供,極盡虔誠。

我小時頭疼腦熱,姥姥燒香禱告過後,抓一把香灰用開水衝起,強迫我喝下治病。記憶中,我喝過的香灰麵兒該有三五升開外。

姥姥疼我,也到了溺愛地步。突然看見一隻黃鼠狼啦,風吹掉帽子啦,我知道沒事,姥姥斷然肯定我已然受驚。這時,她就要開始施行一種民間法術,給我“出驚”。

出驚,是一種原始的簡單巫術。燒紅一柄火柱,麵前擺一碗冷水;姥姥將我抱在懷裏,左手持了火柱,右手蘸水去捋那通紅的火柱。手掌飛速抹過,火柱上就發出“嗤啦”聲響;蒸汽乍然升騰中,隱隱有皮膚燒焦的氣味。

火柱通紅,靠得人那麼近,蒸汽聲響嚇人,難聞氣味撲鼻。我往往被嚇得一頭汗。姥姥要的正是這樣效果。說是出驚成功。

至於那分明的燒焦皮膚氣味,斷然認定就是鬼魅邪祟的味道:

你聞聞!難聞呀不難聞?就是有不貴氣的邪祟嚇著我娃啦!

102、糖餳

比起奶奶節儉仔細,姥姥大手大腳。愛吃,顧了上頓不管下頓。

熬稀飯,我嚷餓,姥姥馬上用笊籬撈出米粒,澆上麻油,給我當場吃油拌撈飯。

吃油糕,吃炒黃豆,都要加糖餳。

建國初期,水果糖在鄉下極其少見。像我父親那樣走太原的“府客”歸來,才給孩子們分一塊兩塊來吃。與一年吃一頓餃子,幸福度不相上下。

平常,孩子饞甜味,夏天啃玉米稈,秋天吃老南瓜罷了。家庭主婦精幹的,自己會熬糖餳。那就是孩子們能夠吃到的最甜美味了。

做南瓜稀飯前,切開的南瓜塊子用水浸泡一刻,這樣洗南瓜的水汁便是熬糖餳的原料了。灶火得空,熬那清湯。孩子們焦急萬分,看那鍋裏,老是清水沸騰。

最後,在鍋底終於出現半紅的南瓜糖餳。也就一湯匙左右。清水擦過菜刀,四周擺放幾根火柴梗或者席篾,糖餳滴落其上,等候冷卻。一刻,糖餳梢梢凝結,用柴梗舉了,舔食抿啜。當其時也,陶然怡然,幸福不過如此焉。

如果平時積攢,糖餳就存在小罐內。油糕出鍋,蘸了糖餳來吃。堪稱豪華美味。炒了黃豆,也可倒入糖餳攪拌,待其凝結食用。乃是小孩零食中的珍品了。

103、石板烤南瓜

在鄉間,每到秋天,各村各莊都要雇人看秋。

大一些的莊子,集鎮地麵,長年有人打更下夜。早年裏鄉下沒有鍾表,打更的依據多年的經驗來判斷時辰。晴天,看看星宿位置;陰天,就那麼約莫估計一回。按規矩敲梆子打鑼,給村民報更次。連帶巡行街巷,恐嚇了小偷竊賊,驚動著饞狼餓狐。

山村遠莊,偏僻窮苦,卻是賊也不來光顧,尋常便無須著人打更下夜。隻是到了秋天,莊禾成熟,團頭社首們要出麵張羅雇人看秋。莊戶人家,春種秋收,汗水辛苦,指靠地裏那點收成,沒人看秋睡覺不能安穩。講好工錢待遇,或者曆年已有定例,各家根據地畝多少,攢些銅錢,算做看秋人的報酬。

到農業合作化時代,農民普遍饑餓,貧寒易生盜賊,偷竊現象嚴重。生產隊裏更得用人看秋。隻是,看秋不再掙工錢,改為掙工分罷了。

所謂看秋,是負責看管秋田,防止什麼人趁秋熟季節來偷莊禾穗實。莊禾不成熟,自是無須看管;待收罷秋,莊禾收回場上,糧食打進囤裏,地了場光,便也不再需要看秋。

看秋,最當緊也就那麼半月二十天光景。

看秋的職責是防止偷盜。至於小孩子嘴饞,在樹下吃了幾顆核桃、紅棗,走路人口渴,地邊拔了一隻蘿卜,看秋的都不管。主家知道了,也不介意。誰沒經過小孩子年齡?誰沒出門行路口渴肚饑過呢?至少在合作化之前,責任製之後,鄉間風俗如此。合作化、農業社、學大寨那個年代,摘一顆杏子嚐鮮都會把人打成盜竊犯,戴紙糊高帽遊街,甚至吊上二梁來一隻燕兒飛天。那年月,不說它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