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乜斜了眼,反過來質問:
我說東家,讓你一個人吃上一籮筐糕,你還能動彈?
60、三十裏蓧麵四十裏糕
受苦人吃東西,首先講耐饑,其次才輪到可口與否。喜歡吃結實幹糧,覺得壓饑。爆米花、菜團子之類,不壓饑。
各種糧食,什麼耐饑?老百姓有經驗之談說是:
三十裏蓧麵四十裏糕,
二十裏豆麵餓斷腰。
61、剛剛才壓住些饑兒
村裏有個東昌老漢,外號大耳朵。大耳朵好飯量,年輕時候尤其能吃。
當年,溝裏張家莊有人做蓧麵河撈,間或用托盤端了到我們村來賣。蓧麵河撈,好比四川擔擔麵,是一種涼麵。配以辣子、芥末、蒜、醋之類調料,乃是盂縣地方著名小吃。
一托盤蓧麵,提前壓製好,分成把子。規矩是八斤蓧麵一鍋,分作三十把。賣蓧麵的端了一鍋蓧麵出來,正好我爺爺領工在河灘裏打壩。大家歇下,抽煙說話。大耳朵寒磣那家的蓧麵把子太小,分量不足。賣蓧麵的不讓,結果吵吵起來打賭。三十把子蓧麵,讓大耳朵來吃。如果吃掉,算是白吃;吃不掉呢,花錢買了。
都是張姓本家,條件不算苛刻。大耳朵加了調料,就一碗一碗來吃。在大家擔心當中,眾目睽睽下,大耳朵竟然幹幹淨淨將三十把子蓧麵收拾得地了場光。
賣蓧麵的臉子灰灰,拎了空空一隻托盤回村。我爺爺擔心大耳朵吃得太多,怕他憋著,不要他接著幹活打壩。
大耳朵照樣去扛大石頭,一邊還說俏皮話:
哪裏就憋著啦?我剛剛才壓住些饑兒呐!
壓饑,他還專門“兒化”一番。
62、豁牙金虎
家父在日,常常說起他十八歲當上腳行大工頭的事跡。喜愛吹乎當年“過五關”,恐怕也是常人常性。
村裏人能吃,比起在腳行扛大活的把式,根本算不了什麼。
敢到太原府來闖江湖、吃腳行,並且能夠站住腳,往往都是精壯後生、鐵打好漢。三兩麵的蒸饃,尋常有人能吃五六對。並非打賭,有個後生一頓能吃蒸饃十七隻,所以外號叫個“八對半”。
鄰村一個金虎,也來太原幹過腳行。當初三十出頭,年歲不算大,已經掉了好幾個牙。吃飯就比別人慢,從開飯吃到開工,不知到底多大飯量。
這天,大家哄起來,打賭。要金虎吃三十根油條,外帶三十隻餅子。吃了算白吃。金虎分明吃過早飯,人們懷疑他不敢應承賭局。不料金虎呲了豁牙,笑笑,竟同意打賭。
對方即刻買了東西來,大約上午十點鍾開始,看著金虎吃。金虎豁牙露齒的吃得慢條斯理,對方就著急了:照這樣,你吃到猴年馬月,那還算什麼打賭?
金虎爭辯說:我吃得慢嘛,有什麼辦法?
中間公證人出來說話,時間限定在正午十二點。那時,電燈公司鍋爐放汽,俗稱“嚎汽”;鳴響汽笛報時,整座城市都聽得到。不到嚎汽時間,吃完就算金虎贏。
離嚎汽還有一根煙功夫,金虎終於將餅子油條盡數吞咽下肚。打賭一事,以金虎勝利而告終。
嚎汽過後一陣陣,工房大師傅擔了飯來。人們都心說,金虎不停嘴吃了多半上午,總該不吃午飯了。誰知他竟然也湊到跟前去拿碗動筷子!
大家有的笑,有的罵,金虎豁牙笑笑道:
我是吃得慢,哪裏就吃飽啦?
63、頓飽己未
父親一個堂侄己未,屬羊的,比父親大兩歲。在腳行當過班長。幹活一把硬手,給發電廠卸媒,敞車底子上的釘子頭,尋常讓己未的鐵鍬“刷刷”鏟斷,飛刀切草一般。
吃飯也是一把硬手。和人打賭吃糖三角,能吃一百個。據他說,再來十個八個也行,隻是那糖吃到最後發苦,有些難受。
一度時間,腳行工房裏人們飯量不一、夥食費卻要均攤,搞過一段定量。怎麼定量呢?父親說,早上小米一斤,中午白麵一斤,晚上豆麵十二兩。多數苦力都能吃飽。
己未侄兒自然吃不飽。他自己後來想出一個辦法,把白麵、豆麵和小米,一下混煮一鍋,早上一頓吃掉。父親問他,一天隻吃一頓飯,如何可以?
己未很是得計,說:六叔,一天吃三頓,頓頓吃不飽,整整餓一天;要是這麼吃一頓呐,肚裏飽興興的,至少一上午壓住了饑兒!
64、自報口糧
建國後,1955年左右,國家實行統購統銷,糧食定量供應。幹腳行扛麻袋的,改稱裝卸工,也要定量。上級派人來做調查,要大家自報口糧。
象己未子、八對半,這些把式,都自報了每月二百斤。
特別有一位,報了二百七。他對工作組說,反正我是一頓三斤麵,一天能吃九斤。要是不相信,請工作組監督上一個月!
搬運工列為二級重工,最後定量每月54斤。大家多少年吃不飽,也餓不死,就那麼熬到了取消糧食定量供應的年代。然而此時,老腳行們都過了60歲,已經吃不下多少東西了。老夥計們見麵說起,不勝唏噓。
65、老來頭吃棗糕
計劃經濟年代,太原市有一樣吃食個別時候不要糧票。那就是切糕。
那時,人們不懂環保,卻處處環保。早上賣油條,拴油條的是馬藺草;割切糕,包切糕的是荷葉。
父親這時當著隊長,卻尋常晚起;行道裏的夥計有時路過,叫他起床上工,一邊說些事情。有一回,老來頭要說什麼事兒,荷葉上托了一條棗糕進來。父親急忙起床,看看那一條切糕,故意逗樂,要我看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