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頭,這是幾斤?吃上這麼一些兒切糕,能行?
老來頭那時五十出頭,一邊吞咽一邊老實答話:
老啦,也就吃上六七斤算啦!像你們後生家,這不用糧票的東西,不得十來斤?
說話間,一寸厚、五寸寬、二尺多長一條切糕,輕輕鬆鬆吃了下去。
眼見為實。於是,我對父親所說腳行苦力們的種種傳奇,更加深信不疑。
66、大米
大米,是一個人。姓米的一位戰士,因為個子大、塊頭大,人稱大米。
大米本來是三鐵運動員,“文革”中體工隊解散,參軍到了新疆。我1968年入伍,69年中蘇邊境起了爭端,從38軍調到新疆獨立三師。大米正是那時入伍。
大米體重有140公斤,身高接近兩米。據說,當時體工隊夥食標準每月45元,僅次於飛行員;而部隊一般連隊夥食標準不過14元,大米整天叫喊夥食太差。連隊的饅頭,二兩一隻,大米一餐總得吃三十來個。兩口一隻,速度飛快。別人吃完,大米也就吃完。
至於部隊翻手腕之類遊戲,沒人是他對手。伸出一隻大拇指來,任你隨便握、隨便翻,大米的胳膊紋絲不動。
師部直屬隊一個參謀,矮墩墩的很結實,綽號坦克。打籃球的時候和大米爭搶,大米絆倒坐在坦克身上,“坦克”當場就熄了火,休克過去。
此類人物,天生神力。我想,打虎武鬆,拳打鎮關西的魯智深,手格猛獸的許褚所謂“虎賁”,多半正是這等大漢。
67、三升半
祖母娘家村子叫個大獨頭。大獨頭有個漢子,綽號三升半,人稱半掛車。
半掛車,是說他力氣大,能頂半掛大車。
三升半,是說他能吃。
過去老百姓使用的鐵軲轆大車,車軲轆連同車軸轅條車廂,少說也有八百斤。半掛車鑽到車底,輕易扛將起來,繞場院走那麼三五圈。所以人稱“半掛車”。
有那麼一個秋天,他和老婆帶了鍘草刀,去偷鄰村魏家溝的蕎麥。囤糧食的荊條囤底,用椽子擔了兩隻。鍘刀鍘了蕎麥穗子,裝滿囤底,鍘草刀掛在一頭,擔起來一試,有些偏沉;幹脆讓老婆跳上另一頭,一溜風擔了回來。
半掛車還沒成家的時候,老媽給他燒飯。這天早晨,他砍柴回來晚了,饑渴已極,一頭撲進廚房用飯。火爐台上,簸箕裏有那麼十來隻窩窩,一口氣吃完,這才壓住了饑火,開始喝湯。端起砂鍋喝下去半鍋,喘氣勻稱了,呼喊母親:
媽!今天這稀飯咋這麼稀?你沒有下米?窩窩好像也不中,吃見有些粘牙!原來,他回來晚了,錯過了飯時。老媽在爐台烤窯裏給他烤著窩窩,稀飯呐,在地下柴火上給他溫著。他喝的湯,原來是洗碗水。至於那窩窩有些粘牙,是這麼回事:蒸窩窩的時候,開水潑了麵,捏好窩窩形狀,要在爐台上發一發然後再蒸。那樣,窩窩才會更甜更暄。鬧半天,半掛車竟是吃了一鍋生窩窩。
老媽此刻聽見兒子發問,心下焦急,搗著小腳往廚房趕,一邊責罵:
小挨刀的,你不是吃了我的生窩窩、喝了我的洗碗水吧?
生窩窩不多,三升半穀麵。吃掉三升半穀麵窩窩,而且是生窩窩,這位由此便得了綽號“三升半”。
打下糧食,將將夠吃。家中養不起大車,冬天準備燃料時,半掛車上煤窯人工擔炭。像我家那個己未,當年趕著毛驢上煤窯,驢馱二百、人擔三百,村裏傳為佳話。半掛車擔的家什,還是那種荊條囤底。撮滿了準有八九百斤。煤窯上從來沒見過有人能擔這麼大的筐子,放話出來:莫說五十多裏擔回你家大獨頭,真要能從煤窯擔出外頭官道上,媒本兒就不要啦!
半掛車就更加將筐子堆滿些,問清楚真個不要錢,擔了起步。煤窯上派個小工跟蹤監視。半晌,小工跑回來報告:
擔出去三裏地,還沒換肩哩!
評書《薛仁貴征東》講英雄困頓時,空有千斤氣力,頓飯能吃鬥米,隻落得給人當雇工的地步。半掛車一類人物,若吃糧當兵,扛得重機槍;若從事體育,可以成為重量級摔跤舉重運動員。生於大獨頭,死在窮山溝,不亦惜哉也夫。或曰,生不逢時,莫如不生。
68、早知道吃不飽
半掛車有個姐姐,出嫁到盂縣城南。當弟弟的卻多年不去做客走親戚,原因呐也簡單,就是當客人,吃不飽。當姐姐的,有不讓弟弟吃飽的道理嗎?隻是姐姐頭上有婆婆,媳婦做不得婆婆的主。
過了些年頭,姐姐兒成女大,盡管上頭婆婆還在,也熬成一個掌家的媳婦了。回娘家見了弟弟,就一再盛情邀請。說姐姐如今如何管事,如何能夠保證給弟弟吃飽雲雲。老媽也勸,走親戚嘛,親戚就是越走越親等等。半掛車就被說動。
要去走親戚,半掛車早飯便含糊了,一升米,二斤重,熬些半幹不稀的粥喝下。步行四十來裏,路過城北的陳武村。他卻有個姨姨嫁在這兒,想起老媽囑咐,順路進來看看姨姨。
鄉下習慣,半上午蒸幹糧,然後熬湯煮菜,等受苦人下地回來食用。半掛車進了姨姨家,這兒幹糧剛好下籠。姨姨稀罕外甥,請他吃窩窩。半掛車老實告訴,今天要上姐姐家,姐姐說是要給吃飽,這裏就不用吃了。姨姨一再謹讓,說是知道他的飯量肚子,走了幾十裏,多少吃一點壓壓饑。
家鄉窩窩規格定例,一升麵捏四個,一個大約半斤。家鄉習俗呐,窩窩要蒸兩樣:一樣純玉米麵,給受苦人吃;一樣摻糠,婦女兒童特別是媳婦來吃。窩窩剛出籠,香氣撲鼻的,半掛車逆不得姨姨好意,拿起玉米麵窩窩吃了四個。吃罷,笑一笑,說:我也不好意思盡吃玉米麵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