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語言的館舍(4)(1 / 3)

如果我們相對留心,在曆史故事裏,在周圍現實生活中,包括我們個人的經驗內,都能發現禁忌的潛在或曰潛在的禁忌。

杜甫名詩《新婚別》中,那位女主角自己講:“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除了性別歧視,以女性屬陰不潔不吉的迷信,還有什麼深層意味?

我小時在村裏,祖母大娘們洗了褲子搭曬在院內,不是別人恰恰是她們自己會嚴厲嗬斥男孩子,不許在那下麵玩耍。社會的歧視化作婦女對自身的歧視,她們竟然尤為積極地維護這種莫名的把戲。魯迅的《祝福》中四嬸不許祥林嫂祭神上供,那是對再婚婦女的歧視,也是婦女對婦女壓迫反而最甚的例子。日常講究和祭祀禁忌為什麼格外恐懼女性?中國人或更多是指漢族人,婚事喜慶尚紅而喪事葬禮尚白。色彩崇拜及與之對應的色彩禁忌,到底基於一種怎樣深刻的文化心理和原始記憶呢?

在婚禮上,人們格外注意不損壞物品,賀客亦絕不會拎來破裂的鏡子與一兜梨子。如果這主要是祝福婚姻圓滿,那麼婦女生育之後的“月子”禁忌主要出於對產婦與嬰兒的健康考慮。但後一種禁忌經過心理轉折之後演化為是對進入產房者不吉,從而增強了約束力。劉胡蘭的故事中有個人所共知的細節:某家月子房因為已經躲了人所以她才沒能躲藏進去。換言之,便是閻匪軍也不會隨便闖人家月子房呢!

婚姻法規定不許近親結婚,是基於遺傳衛生、健康後代的科學研究。而漢民族同族同宗同姓不通婚,禮法嚴謹風俗殘酷,遠古以來的禁忌已演化為一種習俗。人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遵從恪守仿佛天經地義。據人類學家研究,那是懾於種群部落內訌種姓滅絕以鮮血生命換取的文明成果。但駿馬良犬卻要純種,猿猴群落近親繁衍,事理有不能通解之處。

我的故鄉山莊,村落倚托的山巒祖輩封作“禁山”,禁絕開山取石、砍伐林木。遠至南方雲貴高原村寨,村民的祖山禁忌更為嚴厲。有的寺廟山林斷然刻石道:伐吾山林吾不語,要爾性命爾難逃!中華民族久遠的風水禁忌,簡直就是更古老也更深厚的環保意識。

倡導破除迷信,貧農團誅神拆廟;大煉鋼鐵,全民伐林燒火;除四害,幾乎殺絕麻雀;號召學大寨,墾光牧草種玉米。愚蠢和狂妄帶來的是怎樣的後果付出的是怎樣的代價啊!而現時包產到戶責任田,到底不曾徹底明確土地所有權。土地與山林是“大夥兒”的,所以伐木開山屢禁不止。鄉鎮企業隨意劈山取石,為著短期效益不惜殺雞取卵;農民則拚命爭取多批地基,蓋造新房占用耕地無有已時。與許多村莊一樣,我的故鄉古老山莊早已成了“空心村”。新式房屋小康麵貌包圍了一座荒村有如墳場,村子四周的祖山禁山林木稀疏,山體殘損,“風水”破壞迨盡,滿目瘡痍。那樣子真叫驚心動魄!而在原先,土地私有,梯田所倚托的山坡山林個個有主。山林哪能讓人任意砍伐!誰家建房要用石料,第一須經主家的同意,第二還要備牲品、祭山神。村中有固定的采石場,古老的大山原形原貌,與人類同在,與天地永存。人的精神受到創傷,還可醫治;山上林木被砍伐,還能重生;山體破敗,如之奈何!有時,我真甘願被人視為保守的“遺老”,而大聲疾呼,禁忌歸來兮!

近年,改革開放前沿廣州一帶,以“八”為發,以“四”為死,種種極其淺薄的滑稽把戲流毒全國,沉渣泛起,荒誕不經。這類兒童遊戲,與我們所講的禁忌不可同日而語。真正的禁忌則仍在某種程度上製約著人類生活。遵從與突破,對我們皆是嚴肅的課題。當然,講論這類嚴肅話題,在於我們打破了種種的“話語禁忌”。這,首先是值得慶幸的突破。

直覺的磨損

人類作為語言的動物,相互交流、傳達經驗以及個體生命對世界的理解把握,成為語言的或主要依賴語言的。語言是人類建造的輝煌,是傲視萬物、雄踞於八大奇跡之上的無與倫比的奇跡。而成功即是局限。千萬年來,人類創造與發展語言的過程正是人類創造發展自身的過程。如果說,人類倚仗語言這支拐杖加快了行走的速度,那麼,在這一極其漫長的過程中,人類是否會丟失遺忘磨損了自身原有的直覺與靈感,全麵進化的同時不得不在某些方麵有所退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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