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奮鬥了4年,我終於擁有了一間書房,當然它還不是真正的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天地,所以我也仍然生活在普通人民中間。在整個耗盡心血流淚流汗的創造過程中,我享受到極大的樂趣,並感到為此所做的付出是很值得的。
(《光明日報》1995.6.23)
清理書架
案頭上擺滿了書,這是為了寫論文。當年傅斯年說“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說的就是這種鑽故紙堆的專業。幹了這一行,隻好從書架上一本又一本地取下書來,在書加書再加書的堆積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文章也一點一點地寫出來。終於到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桌上的書也堆到了快坍塌的地步,於是就懷著愉快的心情把它們一本一本地送回書架,書桌又重新變得簡潔幹淨。
喘一口氣,喝一杯茶,環顧四周,接著就是一個說不清是好是壞的習慣,我總是過一段時間就清理一次書架。所謂清理,是按照下一輪讀書寫作的需要,把各種參考文獻依次安放在周圍的書架上,離得近就顯出要緊,離得遠當然就不那麼重要。遠近親疏的常常變化,以致於與我共用書架資源的家人頗不以為然,抗議道:書都快被你調整得找不著了!有時諷刺:真夠實用主義的!
沒有辦法,就像一個主婦對於廚房的鍋碗瓢盆的清理,這是一種清點手下兵馬的必要次序。
書架仿佛我的一個帳本,有什麼沒什麼,憑腦子記不住,隻好隔三差五地擺上一回。說白了,我是在用清理書架來清理思緒。幹上這一行,不得不總靠文獻說話,可是文獻那麼多,又不可能全記在腦子裏,隻好靠一次又一次的整理圖書來回憶參考文獻的線索。比如,下一個題目是關於佛教,就隻好把佛經和前人關於佛教的著作一一搬上前麵的書架,於是大藏經和呂贗、湯用彤、胡適等等前輩的名著就一一羅列在上;下一題目是關於語言,於是王力、趙元任、李方桂、周祖謨的著作就恭請上前,這時,自己也仿佛底氣十足。想起“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故事,總覺得自己也如古代大將軍一樣,於是,在書架上圓一個豪氣幹雲的英雄夢。
想起來有趣得緊,說起來可笑得很,一介書生,守著這一堆書,在書架中逡巡摩挲,在清理中整理思緒,換得自豪,找到愉快,其實與守財奴成天數家裏的財寶並沒有什麼差別,偏偏就覺得自己好高雅,而且還很上癮,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掩耳盜鈴。“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粟千鍾”,據那些已經走在時代前列的人說,這是古人在心裏尋找平衡的咒語;現在的人再說這種話,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幹脆點說是自我解嘲,或自我安慰。
曾經讀到清末一個河南山區的小知識分子的日記,說的是百年前的往事,卻也頗合如今讀書人的心境。他守著幾十畝地的莊稼和一個私塾的教席,六十年來一直心裏滿足得不行,可是六十來歲時偶然到了一趟京城,看著滿世界的花花綠綠,卻無緣享用,心中沮喪萬分,隻好長歎一聲。回到老家,便在牆上掛出了一個條幅,嚴令子孫謹記在心:“世上萬般皆下品,細數唯有讀書高。”可是在他死後的日記裏,人們卻讀到他的心底苦衷:“吾幼習詩書,手無縛雞之力,亦乏經營之才,唯書箱之內,為吾生計所在,豈可一朝棄之。且守數十畝薄地,衣食無憂,且於書中度日可也。子孫如我,不善經營,世風日下之時,畏其邯鄲學步,故以此(指條幅)誡之且誘之也。”
有幾十畝薄地,得一兩間陋室,衣尚蔽體,腹且不饑,當然可以“且於書中度日”。
(原載《北京日報》1996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