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不比任何人聰明,我也參加到這一係列的紛爭裏來。我談的主要是文化問題,20世紀和21世紀東西方文化的關係問題。我認為,20世紀是全部人類曆史上發展最快的一個世紀。在這個世紀以前,西方發生的產業革命大大地解放了生產力,兩百多年內,給人類創造了巨大的財富和福利,全世界人民皆受其惠。但這隻是事情的一個方麵。另一個方麵則是並不美好的,由於西方人以“征服自然”為鵠的,對大自然誅求無饜,結果遭到了大自然的報複和懲罰,產生了許多弊端和禍害。這些弊端和災害彰彰在人耳目,用不著我再來細數。現在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政府和人民團體都在高呼“環保”,又是宣傳,又是開會,一時甚囂塵上。奇怪的是,竟無一人提到環保問題產生的根源。為什麼歐洲的中世紀和中國的漢唐時代,從來沒有什麼環保問題呢?這情況難道還不值得人們深思嗎?
我自己把環保問題同20世紀和21世紀掛上了鉤,同東西方文化掛上了鉤。同時我又常常舉一個民間流傳的近視眼猜匾的笑話,說21世紀這一塊匾還沒有掛了出來,我們現在亂猜匾上的大字,無疑都是近視眼。能吹噓看到了匾上的字的人,是狡猾者,是事前向主事人打聽好了的。但是這種狡猾行動,對匾是可以的,對21世紀則是行不通的。難道誰有能耐到上帝那裏去打聽嗎?我主張在21世紀東方天人合一的思想——這是東方文化的精華——能幫助人們解決環保問題。我似乎已經看到了還沒有掛出來的匾上的字。不是我從上帝那裏打聽來的,是我根據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得出來的,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昨天夜裏,猛然醒來,開燈一看,時針正指十二點,不差一分鍾。我心裏一愣:我現在已是21世紀的人了。未多介意,關燈又睡。早晨七點,乘車到中華世紀壇去,同另外九個科學界聞人,代表學術界十個分支,另外配上十個兒童,共同撞新鑄成的世紀鍾王二十一響,象征科學繁榮。鍾聲深沉洪亮,在北京上空回蕩。這時,我的心驀地一陣顫動,21世紀幾個大字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真正感覺“往事越千年”,我自己昨天還是20世紀的“世紀老人”,而今一轉瞬間,我已成為21世紀的“新人”了。
在這關鍵的時刻,我過去很多年熱心議論的一些問題,什麼東西方文化,什麼環保,什麼天人合一,什麼分析的思維模式和綜合的思維模式等等,都從我心中隱去。過去侈談21世紀,等到21世紀真正來到了眼前,心中卻是一個大空虛。中國古書上那個葉公好龍的故事是很有啟發意義的。
然而,我心中也並不是完全的真正的空虛,我想到了我自己。我現在確確實實是八十九歲了。這是古今中外都豔羨的一個年齡。我竟於無意中得之,不亦快哉!連我這個少無大誌、老也無大誌的人都不得不感到躊躇滿誌了。但是,我腦海裏立即出現了一個問題:活大年紀究竟是好事呢,還是壞事?這問題還真不易答複。愛活著是人之常情,連中國老百姓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我焉能例外!但是,活得太久了,人事紛紜,應對勞神。人世間的一些魑魅魍魎的現象,看多了也讓人心煩。德國大詩人歌德晚年渴望休息(mhen)的名詩,正表現了這種心情。我有時候也真想休息了。
中國古代詩文中有不少鼓勵老年人的話,比如“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又如“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又如“餘霞尚滿天”,等等。讀起來也頗讓老人振奮。但是,仔細於字裏行間推敲一下,便不難發現,這些詩句實際上是為老人打氣的,給老人以安慰的,信以為真,便會上當。
那麼,老年人就全該死了嗎?也不是的。人老了,識多見廣,正反兩麵的經驗教訓都非常豐富,這些東西對我們國家還是有用處的,隻要不倚老賣老,不倚老吃老,人類社會還是需要老人的。佛經裏麵有一個《棄老國緣》的故事,說的就是這一番道理。在現在的中國,在21世紀的中國,活著無疑還是一種樂事。我常常說:人們吃飯為了活著,但活著不是為了吃飯。這是我的最根本的信條之一。我也身體力行。我現在仍然是黎明即起,兀兀窮年,不求有驚人之舉,但求無愧於心,無愧於吃下去的飯。
在北京大學校內,老教授有一大批。比我這個八十九歲的老人更老的人還有十幾位。如果在往八寶山去的路上按年齡順序排一個隊的話,我絕不在前幾名。我曾說過,我絕不會在這個隊伍中搶先加塞,我決心魚貫而前,輪到我的時候,我說不定還會溜號躲開,從後麵擠進比我年輕的隊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