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繼續談我的家和我自己。
我在“十年浩劫”中,自己跳出來反對那位倒行逆施的“老佛爺”,被打倒在地,被戴上了無數頂莫須有的帽子,天天被打、被罵。最初也隻覺得滑稽可笑。但“謊言說上一千遍,就變成了真理”,最後連我自己都懷疑起來了:“此身合是壞人未?淚眼迷離問蒼天。”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壞,但在許多人眼中,我已經成了一個“不可接觸者”。
然而,世事多變,人間正道。不知道是怎麼一來,我竟轉身一變成了一個“極可接觸者”。我常以知了自比。知了的幼蟲最初藏在地下,黃昏時爬上樹幹,天一明就脫掉了舊殼,長出了翅膀,長鳴高枝,成了極富詩意的蟲類,引得詩人“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了。我現在就是一隻長鳴高枝的蟬,名聲四被,頭上的桂冠比“文化大革命”中頭上戴的高帽子還要高出很多,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臉紅。其實我自己深知,我並沒有那麼好。然而,我這樣發自肺腑的話,別人是不會相信的。這樣一來,我雖孤家寡人,其實家裏每天都是熱鬧非凡。有一位多年的老同事,天天到我家裏來“打工”,處理我的雜務,照顧我的生活,最重要的事情是給我讀報、讀信,因為我眼睛不好。還有,就是同不斷打電話來或者親自登門來的自稱是我的“崇拜者”的人們打交道。學校領導因為覺得我年紀已大,不能再招待那麼多的來訪者,在我門上貼出了通告,想製約一下來訪者的襲來,但用處不大,許多客人都視而不見,照樣敲門不誤。有少數人竟在門外荷塘邊上等上幾個鍾頭。除了來訪者打電話者外,還有扛著沉重的錄像機而來的電視台的導演和記者,以及每天都收到的數量頗大的信件和刊物。有一些年輕的大中學生,把我看成了有求必應的土地爺,或者能預言先知的季鐵嘴,向我請求這請求那,向我傾訴對自己父母都不肯透露的心中的苦悶。這些都要我那位“打工”的老同事來處理,我那位打工者此時就成了攔駕大使。想盡花樣,費盡唇舌,說服那些想來采訪、想來拍電視的好心和熱心又誠心的朋友,請他們稍安勿躁。這是極為繁重而困難的工作,我能深切體會。其忙碌困難的情況,我是能理解的。
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結交了不少新朋友。他們都是著名的書法家、畫家、詩人、作家、教授。我們彼此之間,除了真摯的感情和友誼之外,決無所求於對方。我是相信緣分的,“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緣分是說不明、道不白的東西,但又確實存在。我相信,我同朋友之間就是有緣分的。我們一見如故,無話不談。沒見麵時,總惦記著見麵的時間;既見麵則如魚得水,心曠神怡;分手後又是朝思暮想,憶念難忘。對我來說,他們不是親屬,勝似親屬。有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得到的卻不隻是一個知己,而是一群知己。有人說我活得非常滋潤。此情此景,豈是“滋潤”二字可以了得!
我是一個呆板保守的人,秉性固執。幾十年養成的習慣,我絕不改變。一身卡其布的中山裝,國內外不變,季節變化不變,別人認為是老頑固,我則自稱是“博物館的人物”,以示“抵抗”,後發製人。生活習慣也絕不改變。四五十年來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前後差不了五分鍾。古人說“黎明即起”,對我來說,這話夏天是適合的;冬天則是在黎明之前幾個小時,我就起來了。我五點吃早點,可以說是先天下之早點而早點。吃完立即工作。我的工作主要是爬格子。幾十年來,我已經爬出了上千萬的字。這些東西都值得爬嗎?我認為是值得的。我爬出的東西不見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讓人升天成仙,但是其中絕沒有毒藥,絕沒有假冒偽劣,讀了以後至少能讓人獲得點享受,能讓人愛國,愛鄉,愛人類,愛自然,愛兒童,愛一切美好的東西。總之一句話,能讓人在精神境界中有所收益。我常常自己警告說:人吃飯是為了活著,但活著絕不是為了吃飯。人的一生是短暫的,絕不能白白把生命浪費掉。如果我有一天工作沒有什麼收獲,晚上躺在床上就疚愧難安,認為是慢性自殺。爬格子有沒有名利思想呢?坦白地說,過去是有的。可是到了今天,名利對我都沒有什麼用處了,我之所以仍然爬,是出於慣性,其他冠冕堂皇的話,我說不出。“爬格不知老已至,名利於我如浮雲”,或可能道出我現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