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陋室裏的程老師(1 / 2)

早上,當聽到程老師去世的消息,倒是沒有感覺到意外。因為先生已經進特護病房多日,神誌早就不清醒,病危通知都接到幾個了。但是,心情還是很壓抑,趕到醫院,在太平間見了老師最後一麵之後,心裏更是難受。一個多月的搶救,人已經成皮包骨了。

老師的全名叫程虎歗,有時文章署名程歗,而教研室的老人,幹脆叫他小虎。在改革開放前,在中國人民大學黨史係政治思想史教研室,程老師是小字輩,人長得也小,所以,小虎這個稱謂,直到我們這些學生進門,老師們有時還會脫口而出。

老師生得黑瘦,學問做得也苦。他要坐檔案館,那時候檔案館的條件很差,在裏麵抄檔案,絕對是個苦活兒。資料都得自己找不說,冬天凍死,夏天熱暈。程老師的學問,就是這麼做出來的。他的第一本專著《義和團文獻輯注與研究》,裏麵義和團的揭帖、乩語、壇諭,都是他一點一點從浩若煙海的檔案文獻中拚出來的。不客氣地說,當年的人民大學,能這樣做學問的,除了程老師,剩下的就不多了。現在義和團研究出版的檔案史料,基本都是程老師主持編輯的。這在條件簡陋的當年,每一本,都要付出很大的心血。這種為人搭梯子的苦活兒,程老師沒少幹。

我認識程老師,其實有點偶然。80年代中,我來人大讀研,原本就是跟原單位的人鬥氣的結果。稀裏糊塗入學之後,看了一些內部材料,又對照老師們照本宣科的講授,令我大失所望,失望到骨頭裏了,覺得黨史就是騙人的,宣傳而已。於是,我成天下圍棋看武俠,逃掉了絕大部分的課。因為一睜眼就是上午11點了,想上也沒機會了。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就起來了,進了教室,發現進來一個矮小黑瘦的老師,一坐下就開講,當場就把我給震了,居然黨史係還有講課講得這麼好的老師?!課間休息時,老師說他早上還沒吃飯,有點撐不住了。我二話沒說,一溜小跑,到小賣鋪買了幾個點心、一瓶水,回來遞給了這位征服了我的老師。我不是個會來事的人,自打上學以來,幹這樣討好老師的事兒,還是第一次。

下課之後,我才知道,他叫程虎歗,僅僅是個講師。當時聽課的同學,還有一些對他很是不屑,說起話來,鼻子一翹一翹的。

從此以後,我記住了這個老師。第一次登老師的門,發現老師住的地方,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寒舍。一個小三居住了三代人。老師的臥室裏放了一個桌子,看書寫作,都在這個桌子上。有客人來,哪怕是外國學者,都會被讓到那張他平時坐的破椅子上,自己坐在床上。屋子所有的空間,包括床邊,都放著書和塞著資料。也怪了,隻要需要,程老師就是能準確地把他要的書和資料找出來。就這樣,我和程老師一個在椅子上一個在床上,這麼聊著天。聊得興起,他會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碟泡菜、一瓶啤酒,兩人對酌,接著聊。更讓我感到神奇的是,就這樣塞滿了書的鬥室,居然還有好些古董和字畫,有些簡直就是稀世珍品。當然,隻有他看得上眼的人,才有這個福分可以欣賞得到。程老師說,這些都是他當年單身的時候淘換來的,不值什麼錢。

程老師出身徽商世家,當年的徽州,程姓是大姓,徽商都是儒商。所以,讀書,玩古董,鑒賞字畫,都是看家本事。隻是1949年之後,所受的教育就有點變了。盡管考上了人民大學,但出身不好的他,一直隻能夾著尾巴做人。沒有資格做黨史研究,隻好去做邊緣的政治思想史,這反倒成全了程老師。當年的黨史係,能在《中國社會科學》和《曆史研究》一篇又一篇發文章的,隻有他一個。盡管如此,直到我讀研的時候,程老師在黨史係的地位,依舊很邊緣。在我印象裏,直到80年代後期,他才評上副教授,有資格帶研究生。那些靠剪刀糨糊混出來的教授,卻可以大咧咧地對程老師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