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父親的贖罪(1 / 3)

即使是有幸善終之輩,像我的父親,心裏依舊有著沉沉的痛,人走了,傷口還在流血。

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我就動過無數次的念頭,想要寫一寫他。確切地說,還在我剛會看書,可以動筆寫幾個字的童年,就有這樣的衝動了。當時的我,隻是覺得自己的父親,跟別人的都不一樣。隻可惜那年月趕上了“文革”,課都不上,作文就都免了,後來即使有作文,也都是革命的題目,不像後來的小學生,動輒就被要求寫自己的父親母親。

我的父親名叫張季高。我知道,按過去的規矩,別說子女,就是平輩人也不能輕易叫人家的名字的。人的名字,是留給長輩叫的。我的父親有字,叫鼐卿,是祖父找人給他起的。父母在世的時候,母親高興了,就喊鼐卿。帶點杭州腔的普通話,讓人聽起來像是“愛卿”。剛過門的嫂子,就十分納悶,一次忍不住問我哥:“你媽怎麼老叫你爸愛卿?”

我還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父親的名字,已經滿大街被人亂叫了。“文革”時期,所有帶所謂曆史汙點的人,在劫難逃。父親被打倒揪鬥,用教過我語文的一位老師(他是大學生)的話說,是天經地義。一個國民黨反動軍官,居然混進場部機關,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實,他不知道,更早些時候,父親待的機關更大些,是在位於佳木斯的東北農墾總局。

父親是浙江上虞人。我的曾祖,據父親說,是個手藝人,銀匠。做銀獅子,一絕。鬧長毛的時候,曾被掠進南京,為太平天國諸王打造銀器。城破之前,幸運地逃了出來。到了祖父這一輩,就被送進錢莊做學徒。當年進錢莊學徒,是需要本錢的,錢莊票號非殷實人家的子弟不收。所以,曾祖看來還是有幾個錢的。沒準是拐了長毛的銀器發了財,也說不定。祖父學徒的錢莊,在上海,出徒之後,就在上海錢莊裏做。慢慢升上去,越做越大,做到了好幾個錢莊的董事。錢多了,就想開工廠。雖然投資失敗,但到了父親出生之際,家裏還相當殷實。隻是,祖父把剩餘的錢財交給了在上海銀行做職員的大伯打理,自己回到了上虞老家做鄉紳。父親在家裏是老小,從小被養在鄉下的乳母家,長到六歲才回來,但畢竟還是個少爺。

滋潤的少爺日子,到了抗戰爆發就結束了。侵華的日軍,對江浙的擾害是最厲害的,燒殺搶掠淫,無惡不作。接二連三地逃難逃難,逼得父親成了熱血青年,一個人去投軍打鬼子。當年兵荒馬亂的,他全然不知道,在日本航空士官學校學習的二哥,已經在中共地下黨的運作下,投奔了延安。所以,他隻是就近找到了忠義救國軍。

忠義救國軍在中國大大的有名,這要歸功於樣板戲《沙家浜》。但是,這支由軍統建立的隊伍,根本不像《沙家浜》裏講的那樣,是一支漢奸隊伍。正相反,忠義救國軍打日本人的積極性特別高,特別熱血,犧牲也特別大,當然戰績也不錯。

後來,我在台灣找到了一些當年這支軍隊的資料,回來拿給父親看,看得他老淚縱橫,說他看到了好些老長官老同袍的名字,他們中的好些,當年就已經血灑疆場了。

抗戰勝利後,他們的部隊合並到赫赫有名的新六軍(一支遠征印緬的英雄部隊),父親隨軍開到了東北。到了1948年遼沈戰役爆發時,父親已經是一名少校軍需了,隨軍駐紮在沈陽。戰役結束後,新六軍稀裏糊塗就散了,父親跟眾多同袍一樣,做了俘虜。勝利者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回老家去,但路上死生由命;二是到黑龍江開荒,那裏,已經有了一個軍墾農場,1947年建的九三農場,實際上是個俘虜營。

父親幾乎想都沒想,就按了第二個鍵,老老實實開荒去了。

此後,父親一輩子都認為自己的確是做了反動軍官,對人民有罪,並用自己的一生來贖罪。當年的北大荒,地老天荒,人少狼多。監管者和改造者之間,關係比較模糊,換言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較親。沒過多久,父親就因為玩命幹活,得到了監管者的欣賞,被解放,成了農場的幹部,得以發揮他的特長,善於處理數字,既可以做統計,也可以做會計。這個時候,終於接到父親來信的母親,也帶著我的大哥和大姐,從浙江老家,火車倒到汽車,汽車倒到馬車,千裏迢迢來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與父親團聚,一家人住在一個當年的日本兵營的廁所裏。這個上千人的俘虜營,母親是第一個來找丈夫的妻子。多少年之後,父親對我說,就憑這個,他一輩子都感激母親。

即使成了農場幹部,依舊是個幹活的。當時的北大荒農場,異常的艱苦。農場所在地,都是黑龍江最荒蕪的地方,千裏無人煙。聽媽媽講,當年養雞養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狼就住在屋子後麵,稍不留神,家禽家畜就全數填了狼的肚子。夏天的蚊子小咬(一種特別小的蚊子),多到成群結隊,連蚊帳都擋不住。冬天零下40度的天氣,是家常便飯。隻要是住平房,還經常碰到這樣的事,一早上醒來,發現門已經被大雪封上了,得推開窗戶,爬出去把門挖開,才能出門。

其實,父親也可以有別的選擇。當年投奔延安的二伯父,已經做了哈爾濱飛機製造廠的廠長,要父親到他那裏工作。但是,父親不肯,他做過反動軍官,要贖罪。他相信,隻要自己肯幹,老實改造,終有出頭之日。

所以,在我和哥哥姐姐的記憶裏,父親就是一個公家人,沒有休息日,總是在加班。家裏什麼事情,他都不管。那年月的北大荒,在農場的時候,每年的秋天,要把房子整修一遍,牆上抹一層沙泥,還要掏炕,把炕裏的煙灰弄出來,否則就燒不熱。壘爐灶,修火牆,做窗戶上的棉罩。更重要的,家裏從做飯到取暖的燃料,都要從山上和溝裏去搞來,打柴或者打草。這樣的活兒,別人家都是父親做,隻有我們家,是母親帶著哥哥姐姐做。媽媽是個標準的能幹的浙江女人,幹什麼都一陣風。一陣風一刮,家裏什麼都有了。

父親算盤打得好,墾區之內沒有對手,當年有人用機械計算器跟他比賽,結果還是敗在他的手下。毛筆字寫得好,但有用得著的,誰都可以找他。刻鋼板刻得更好,但凡要出油印小報,就得找他。用複印紙謄寫材料,他一次可以複製七層,別人三層就已經了不起了。這樣一些技能,在今天早就沒有絲毫用處了,但是在當年的北大荒,還是一種了不起的技藝。所以,父親總是很忙,有段時間,他既是農場的統計,又是會計。同時,農場的這些爛事,又都來找他。都是替別人白幹,幹好了,人家可以當他的麵,把功勞搶走,他笑笑,一聲不響;幹砸了,當麵挨罵,也是笑笑,一聲不響。那麼些年,他替領導做的所有大事小事,功勞他一丁點兒都沒有,但有了差錯,全都承擔。這樣的人,即使是反動軍官出身,也沒法讓領導不喜歡。

那個時候,北大荒這種地方,人太稀少,天荒地老的,內地的政治運動,哪怕原本熱火朝天的,到了這種地方,也就是個火星了。加上父親這種人,口訥,一口上虞土話,即使說了,人家也聽不明白。成年累月,就躲在角落裏幹活,該他幹的幹,不該他幹的也幹。所以,一場場運動過來過去,他都沒什麼事兒,而且一直待在計劃部門,接觸的都是國家經濟的機密。當年東北農墾總局的領導們,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文革”前,父親陪總局和農墾部的領導去黑龍江筆架山勞改農場視察,在那裏,他居然見到了他新六軍時的老團長。身為勞改犯的團長,在地下撿煙頭。父親見了,不避嫌疑,過去把自己身上的煙還有錢都塞給了他的老長官。由於是跟著大人物來的,看守們,也沒有攔著父親。回來之後,父親唏噓不已,工作,更加賣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