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父親的贖罪(2 / 3)

打記事起,我的家就在“城裏”,先是在密山縣城,然後是虎林縣城,接下來在佳木斯。從九三農墾局,到了鐵道部農墾局,然後是東北農墾總局。在佳木斯的時候,樓裏麵還有抽水馬桶,雖然是幾家合用,但比起下麵的農場,已經相當現代化了。在總局裏,吃的用的,都有下麵的農場供著,相當不錯。可是,父親麵對這些,總是感覺誠惶誠恐。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能待在這裏,是因為自己能幹,總把這些看成是領導對他的特別照顧。

這樣的好事,到了1964年,終於結束了。中國政治,階級鬥爭這根弦,是越繃越緊。1962年剛剛有個緩衝,馬上就開始社會主義教育,“四清”。“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無論領導用著怎樣合適,父親在總局機關是待不下去了。正好,總局的畜牧處長,一個留學日本的專家,也在總局待不住了,自願下到下麵一個畜牧場做場長,順便,也把父親帶了去。他沒有想到,兩年之後,“文革”爆發,他的生命就結束在那裏,而我父親,也一直待在那個小小的畜牧場,一直到退休。而在“文革”中,他這個反動軍官,在那個人地兩生的小地方,顯得特別的紮眼,因此,受了不少的苦。

“文革”中,他進了牛棚。牛棚裏的遭遇,比當年在俘虜營糟一萬倍。北大荒的人際環境,從來沒有這樣惡劣過,沒來由的階級仇恨,被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煽惑到了沒來由的高度。一個小地方,一個國民黨王牌軍的少校,一個在忠義救國軍幹過的人,當然是個最凶惡的敵人。不僅父親進了牛棚,而且連累母親也進了去。我們的家,被抄了不知多少次,因為有些人總認為在這個破房子的某個地方,一定藏著電台。抄來抄去,抄不出電台,另外一些人改了主意,改打存款和金條什麼的主意。要父親交代,以爭取人民的寬大。但這東西跟電台一樣,真的沒有。

幾年之後,父親從牛棚裏出來,我們才發現,他受過很重的傷,尾椎骨被打裂,沒有治,自己扛過來的。手上都是嫩嫩的新肉,一問,才知道是燒磚的時候,從未及冷卻的磚窯裏搶磚燙傷的結果。再問,就什麼都不說了。他能活著出來,現在想來,真是一個奇跡。從牛棚出來,下放到農場連隊(當時已經變成生產建設兵團),還是勞動改造。父親,依舊是那樣玩命,像牛一樣幹活。

其實,父親不會幹農活,不僅不會幹農活,農家生活的一切,他都不會。後來聽說的好些科學家不食人間煙火的軼事,在父親身上,都演了不知多少次。後來我回父親的老家,聽老輩人講,父親當年,很喜歡挽起褲腿跟長工們下田,但弄了一身的泥,什麼都幹不了。聽媽媽講,在懷我大哥的時候,她想吃點酸的,讓父親上街去買醋,父親拎著瓶子,轉了一大圈,硬是沒買到。其實,那是在鎮江,中國的南方醋都,滿大街都是賣醋的。在農場的時候,很難吃到大米,媽媽一次好不容易弄了點大米,父親自告奮勇要煮飯,發現米似乎舀多了一點,把碗裏的米又倒了回去,結果,倒進了白麵的袋子。更神奇的是,這樣的事,父親一連幹了兩次。關於做飯,他隻會把米煮熟,其他的,連麵條都不會下。隻要媽媽不在,他就隻能把蘿卜或者土豆煮熟了,沾醬油吃。可見,他幹農活,尤其是定量的農活,會幹成什麼樣。但他一直在拚命地幹,數九寒天,汗水每每濕透棉襖。回家的時候,凍得邦邦硬。後來,媽媽隻好在棉襖的背麵,縫上一塊羊皮。

我們家裏的事兒,包括子女的教育,都是媽媽說了算。多數情況下,父親連表示讚同的機會都沒有。別人的家長學期末都會查看孩子的成績冊,但我們家沒這樣的事。媽媽從來都想當然地認為,她的孩子學習不會有問題。既沒有批評,也沒有鼓勵。寒暑假的作業,從來沒有大人來督促過,愛做不做。這都是媽媽的意思,但父親對此十二分的讚同,媽媽不問我們的成績,他也不問。所以,每到快開學那幾天,都是我最緊張的時刻,天天趕著做作業,累得半死。即便如此,耽誤了媽媽交待的家務活,還是要挨罵。

說良心話,我上學的時候,還是很乖的,學習也不錯。比較起來,在全家五個子女之中,父親最喜歡我。標誌性事件有三個。第一個,在虎林的時候,我當時好像是5歲,父親出差,我纏著不讓走。父親沒轍兒,掏出兩元錢塞給了我。我很高興,哥哥們更高興,那時候兩元錢可以買好多好多好吃的。雖然上街買什麼,其實都是哥哥們說了算,但錢畢竟得從我這裏拿,讓我感覺很得意。但是我不知道,這錢給了我,父親出差到外地,就一分錢都花不了了。

第二件事,是他要教我學算盤。可能在他心目中,這點手藝,足以安身立命了。可是,每次他拎出算盤,我就逃之夭夭,根本不給他一點機會。一個孩子很少見麵的父親,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要教兒子算盤,這對他來說,其實相當不容易。可惜,我卻無從體會他的苦心。當然,我不學,他也隻好徒呼負負,無可奈何。當年的我,自我感覺是要做大事的,具體做什麼大事,我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跟算盤不會有一點關係。

第三件事,跟一次老師的家訪有關。那年,我跳了一級,本該讀三年級的下半學期,直接進入到四年級讀下半學期。班主任老師,是個男的,有口音,好像是河南人。那時,“文革”還沒開始,但這個老師不知為何,就是不喜歡我。記得好像是一次我們班出去勞動,給附近的生產隊鏟地。半截休息期間,我和一個同學發生了爭執。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年齡小,個子小,在班上受欺負很正常,爭著爭著,就打起來了。這時候老師過來了,明明看著是我吃虧,而且誰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並不怨我,可他卻批評我。我當然不服,就跟他爭了起來,他發脾氣,我就甩手走人。然後他就一路跟著我回到家,興師問罪。那年月,我們那兒的規矩是,隻要老師來找,家長不分青紅皂白,就會把自家的孩子揍一頓。顯然,我們的班主任,也有這樣充分的期待。沒想到,很少在家的父親,恰好在家,大概是回家取什麼東西。而經常在家的母親,卻沒有在。父親平靜地聽完老師的告狀之後,居然慈愛地摸摸我的頭,說了一句:“小鳴,怎麼啦?”氣得老師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後來“文革”期間,我這個出身不錯的班主任,成了學校的紅人,為了報這一箭之仇,接二連三地發動同學批判我,重點就是要我交代怎樣受反動家庭毒害的。交代不滿意,下次再鬥。一次,我到牛棚給父親送東西,看守們閑著沒事,拿我們這些犯人家屬逗瞌睡,非叫我談談對父親罪行的認識。我一聲不響,雙方較勁兒,整整憋了一下午。還好,他們居然沒有揍我,卻毫不猶豫地將我的反動態度,反饋給了學校。而當時學校當家的,恰好是我的班主任,於是,我就被學校開除了。直到一年以後,這位班主任老師被人查出,當年反右的時候,他被劃為中右,也垮了台,我才重回學校讀書。那時候,有個大人跟我說,你跟你爸爸太不一樣了。你爸爸人家怎麼整他,打他,折磨他,他都一聲不吭,全然順從。可是你,卻總是反抗,哪怕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也要跟人對打。

盡管父親在他所在農場,是挨整最厲害的人。在牛棚是挨打,差點被打死。後來下放勞改,從汽車上摔到水泥曬場上,口鼻流血,昏迷不醒。沒有人管,媽媽拖著他,攔了一輛順道的汽車,送到醫院,才算是從閻王爺那裏又轉回來了。但他對整他的組織,真的一丁點怨氣也沒有。他堅持認為,自己是個做過反動軍官的人,在新社會是個罪人。無論人家怎麼整他,都是應該的。他一直都相信組織,相信群眾,一次又一次地交代自己的所有問題。不僅交代自己的問題,連自己妹妹小時候上廟裏燒香扶乩,做扶乩童子的事也說了出來,害得我姑姑被所在單位整,非說她是一貫道。“文革”後期,我無意中看了他寫給我三伯父(也被劃為右派)的一封信,在信裏說,我們現在是在做狗,但我們要爭取做成人。其實,他不知道,在那個社會格局中,他一輩子也都變不了人。漫說他,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一個國民黨軍官,就算是他的兒子我,也一個樣,隻能做狗,不,狗崽子。“文革”前,就算是父親很受重用的年月,學習成績很好的大姐,也不能考大學,隻好選擇上了中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