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父親的贖罪(3 / 3)

“文革”結束後,牛棚的看守和打手,被作為替罪羊,當所謂的三種人來整。上麵要父親檢舉都是誰打了他。父親隻淡淡地說了一句話,我都忘了,記不得。他非常清楚當年主導整人的都是哪個,前麵打人的都幹了些什麼,但他一個都不打算追究,也沒有追究的興趣。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輩子埋怨抱怨過任何人,整他的,打他的,他不追究。幫了人家,人家反過來抱怨他,罵他,也無所謂,他甚至連申辯都懶得說一句。活兒再忙,再累,隻要有一點空隙,哪怕五分鍾,他倒下就可以睡得著。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心能有多大。

晚年媽媽老是說,這個家,如果沒有我,你們幾個都長不大。憑你爸爸,根本養不活你們。別的不講,每個月的工資,開了之後馬上就會被借走。因為你爸爸是個濫好人,不管誰來跟他訴苦,他都會感動得一塌糊塗,然後就把錢借給人家。的確,小時候我親眼所見,有人來借錢,當時媽媽不在家,爸爸剛好發了工資,就都借給人家了。回來媽媽問他借給誰了,他想了半晌,說不認識。從那以後,媽媽到父親的單位,強調了一項紀律:以後開支,由媽媽來領。

退休之後,父親一直在編寫場史。那一陣兒,全國各個縣,各個單位,都在做這個事情。修完場史之後,他又去編寫黑龍江國營農場誌,寫完初稿,帶著稿子去佳木斯,半道整個包被偷走。當時沒有電腦,所有的稿子,都是手寫的。擱在別人身上,上百萬字的稿子丟了,死的心都有,他好像什麼事都沒有,回來重新開始。這本很厚的書,最後出版了。主編是農場總局的宣傳部長,父親是副主編。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父親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鉛印的出版物上。雖然媽媽告訴我,其實你爸爸以前也投過好些稿,發表了不少。但問媽媽發表在哪裏,媽媽說不清,問父親,父親笑笑,一言不發。

那些年,黑龍江農場效益不好,一年一年的不發工資。隻有離休人員才能按時給錢,別的退休人員,隻能發點糧食和油,讓你活著。當時,所謂離休和退休的標準是這樣的,在1949年10月1日之前參加工作的,算離休。之後參加工作的,算退休。媽媽說,你從俘虜營出來,被批準參加工作,是在這個杠杠之前哪,你應該算離休,去找他們。父親搖了搖頭說,我是俘虜。俘虜,哪裏會有離休的資格。

當然,父母親當時沒有生活之憂,畢竟他們還有幾個在外麵工作的兒子。但是我知道,即使沒有兒子的接濟,父親也不會去要求離休待遇。他的內心裏,依舊認為自己是新中國的罪人,反動軍官。人家把他抗戰那段抹掉了,他自己也抹掉了。盡管他作為軍人參與內戰,隻是前一段投身抗戰的自然延續,但是,他卻在內心認同統治者的邏輯,他就是一個反動軍官,永遠也贖不完罪的反動軍官。

農場誌寫完之後,父親不知怎麼,迷上了中醫按摩。像《黃帝內經》和《針灸甲乙經》這種中醫經典,都被他翻爛了。他一輩子對我唯一的請求,就是給他買一套中醫經典,我盡我之所能,能搜羅到的,都買給他了。自學中醫按摩,感覺學出了一點名堂之後,父親就開始幫人按摩。一來二去,竟然有了點名聲。周圍四裏八鄉的人,都來找他。他從不收費,一按摩,短則一小時,長則數小時。後來,我按他教我的方式,給周圍人試過手,才知道按摩一小時要付出多大的辛勞。來找他的人,有認識的,更多的則素不相識。他也不問來者何人,略問一下病狀,上手就按。完事就讓人離開,連感謝都懶得聽。有些人這回有病來看,下次還來,不僅自己來,還拉著親戚來,連句好聽的都不說。但也有些人會偷偷地擱下一隻雞,一瓶酒,一小袋的米。事後發現了,父親也不知道是誰擱下的,自然沒法子退,也就算了。

再後來,父母親歲數都大了,我們將他們接到北京。走的時候,送行的人滿坑滿穀,到處都是人。絕大多數,我不認識,父親也不認識。他們都說,受過父親的惠,有幾個老人,還說他們的腰椎間盤脫出的頑疾,都被父親醫好了。我當時根本不信,姑妄聽之而已。

晚年的最後歲月,父母親過得都不太順。先後都摔斷了腿,接上之後,行動也不大方便。父親的狀況好一點,也是一瘸一瘸的。但隻要感覺好一點,就要求我們給他打個廣告,免費按摩。我說,在北京不比鄉下,什麼人都有,如果有個差池,人家纏上你打官司,受不了的。父親沒辦法,隻好把他的本事,都用在了母親身上,成天給媽媽按摩。母親也是遭了一輩子罪的人,渾身都是病,90歲摔斷了腿,狀況更差,後來又能多活好幾年,多虧了父親。最後歲月的母親,神誌有點不清醒,隻要身體不舒服,就叫起父親給她按摩,別人,誰也替代不了,經常白天黑夜父親都得不到休息。等到母親去了,父親的身體也垮了。但盡管如此,母親死後,他還是央求我們,能不能讓他給周圍人按摩,哪怕就是我們的熟人都行。得到我們決然的回答之後,他就開始寫書,把他按摩的經驗,都寫在了一本十多萬字的書裏,讓我找地方出版。父親的這個心願,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但是,書出版不久,父親就被查出了晚期胃癌,沒有挺多長時間,就故去了。臨終的時候,他跟我說,你媽叫我去了,再晚了,下輩子就做不成夫妻了。

晚年的父親,也知道他的兒子寫了好些東西,看中醫書,給母親按摩之餘,會把我在報上發的豆腐塊文章,一個一個地剪下來,收集起來。後來文章太多了,根本收不過來,他也照樣剪。但他好像並不太明白我說的一些道理,而我忙,也想過跟他聊聊,談談心,但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像樣地談過。

我知道,直到死,父親心裏的“罪”,也並沒有贖完。其實,像我父親這樣的人,無論他的兒子怎麼說,他都解不開自己的結,自己那個反動軍官的結在“文革”後期,我曾經問過父親:“你這輩子做過什麼虧心的事嗎?”父親想了一下說:“有。那是我剛當兵的時候,在連裏做文書,司務長卷款逃跑,我恰好有事找他,結果,驚動了上司,派人把他抓了回來,槍斃了。除此之外,就是走錯了路,一輩子都贖不回來,連累你們也跟著受苦。”

父親已經故去一年多了,他至死還背負的包袱,還壓在我的身上。這個包袱,不是他一直在乎的“罪”,而是他對這個所謂罪的在乎。

自打抗戰投軍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回過家鄉。多少次問他,他都說不忙。到後來歲數大了,行動不便,也就算了。每次,我去上虞,拍些照片拿回來給他看,他都看了又看,但對葉落歸根這件事,卻從不表態。我知道,盡管含垢忍辱大半輩子了,其實他的自尊心極強。他不願意這個樣子去見祖墳,見家鄉的父老。隻好,做一輩子的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