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後記:我的野讀生活(1 / 2)

毋庸諱言,我是一個讀書人,雖然有時候朋友圈子裏有人會拿我曾經做過獸醫這事兒開玩笑,說我是個獸醫。說良心話,當年我做獸醫乃至豬倌的時候,其實比今天更像讀書人,對書的癡迷,比今天不知要高幾個數量級。那是個沒書讀,要讀也隻能讀毛選的年月。我養豬、做獸醫的時候,手邊隻有一套1970年左右重印的《紅樓夢》和一套線裝石印的《三國演義》,都是我伯父從上海給我弄來的。沒書可讀時就每天翻,都快背下來了。幸好我所在的兵團連隊,居然有一套《魯迅全集》,沒人看,就擱在有名無實的圖書室,鑰匙在出納手裏。我三磨兩磨,借將出來,如獲至寶。

說實在的,當年的我,對魯迅印象一般。課本上選的魯迅文章,劍拔弩張加尖酸刻薄,看多了,並沒有覺得怎麼好。但是由於沒書可讀,不得不把全集都讀了——先讀小說,然後散文,再則雜文,最後連譯文和學術著作也讀了。每篇文章,至少看三遍。有些篇章,看過的次數,沒法統計了。從此往後,我就變成魯迅迷。

說起來,我的讀書生活,起點恰好在“文革”開始的時候。那一年我9歲,不知怎麼搞的,就學會了看沒有圖的大人的書。字識得不多,連蒙帶唬往下順。父母都忙,加之我學習成績一直不錯,所以沒有人幹涉我讀“課外書”。這其實是一種大不幸,因為恰在這個時候,開始燒書了。凡是鉛印的東西,如果是西方的,則是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如果是俄國或者蘇聯的,則是修正主義,如果是中國古代的,則是封建主義。1949年以後的革命文學作品,也是修正主義。反正除了毛選、馬列和魯迅的書,統統得燒。記得當時手頭正在看綏拉菲靡維奇的《鐵流》,這本曾經的革命文學經典,也被老師判為修正主義,非燒不可,隻好交出去燒了。這麼一來,一下子天底下沒有書了。對於我這個剛剛學會看書的人來說,簡直太難受了。學校基本上也停課了,即使上課,老師也就是讀讀語錄,學生也不樂意聽,瘋打瘋鬧。而我這樣的狗崽子,下了課也沒有人跟我玩,再沒有書看,簡直就像受刑一樣。後來,瘋狂燒書的風頭過了,我在我家的箱子底下,發現了幾本殘破的蘇聯小說。現在名字我都忘記了,隻有一本,記得好像是叫《小家夥》,都是豎排繁體字的,看起來很費勁。沒有書看,再費勁也得看。硬著頭皮讀下去,居然也磕磕絆絆地順下去了。這幾本小說看完,就把哥哥姐姐用過的課本翻出來,看完了語文,看曆史,看完了曆史,看地理,最後,連生物課本,也看完了(數理化實在看不懂)。

1969年九大之後,“文革”最初的瘋狂大體過去。我發現,跟我同樣愛讀書的人,還是有一些的。當年我所在的黑龍江國營農場,中層幹部多為軍隊中專業的小知識分子,家裏多少都會有幾本書。在燒書狂潮之中,拚了命保存了下來,把封麵撕掉,換上保護色,明明是《安娜·卡列尼娜》,但包著的書皮上卻寫上《魯迅文選》,或者毛選第四卷,然後大家私下裏偷偷互相換著看。有幾個“文革”初期瘋狂抄人家的造反者,突然之間又被當成“五一六”分子抓了,家裏積攢了不少抄來的文學名著,我們幾個愛書的小夥伴,就用沙果、香瓜,以及毛的像章一本本換出來。我們當年對書的感覺,就像傑克·倫敦筆下那個餓慘了的水手,見到食物就想瘋狂地占有,狼吞虎咽,實在吃不下了就偷偷藏起來。我曾經為了跟人家借一本小說,在人家的門口,死皮賴臉地站上大半天,逼得人家不得不把書借給我。期限非常緊,為了能按期還書我能三個小時吞下一本三百頁的小說。如果人家寬限一點時間,第一個衝動,就是把書抄下來。

在那個時候,“文革”前出版的大多數世界文學名著,我其實都看過了。但由於沒有封麵,不知道作者,有的書破損得厲害,有頭無尾,看了也不知道這些書居然都是名著。直到“文革”後,再次接觸這些書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都是我看過的。有的書,如果分上中下的話,你第一次拿到的,就不知道是哪一冊了,反正拿到哪冊,就從哪冊看起。記得《三國演義》,我就是從中冊開始看的,一上來,龐統就被射死在落鳳坡了。那個年月,有作者比較完整的書也看到過。那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後,社會上革命的熱情已經不再。我被扔進了一個山溝裏的五七中學,老師大多是知青,隻有一位是老資格的教師。但是沒想到他的家裏有藏書,有高爾基的三部曲、郭沫若的《沫若文集》,還有一套線裝的《漢書》。那些知青,從北京、上海,陸續以學校的名義,搞來了好些“文革”前出版的古籍,從《詩經》《楚辭》一直到唐宋散文、宋代的話本、周一良的《世界通史》、範文瀾的《中國通史》,還有像《說嶽全傳》和《老殘遊記》這樣的小說,但是這些書隻有老師才能看。那個時候老師很缺,由於我學習比較好,所以學校經常拿我當老師用。因此我就有了特權,可以看這些書。我就把這些書借出來,放在宿舍和課堂上看,反正老師在上麵講什麼,跟我也沒關係,那種薄薄的課本,我早就自習就看明白了。當然,老師也從來不管我,由此練就了一副可以在課堂上讀課外書的本事,抗噪音能力超強,最後連工地打夯,我都可以照看不誤。